“这七七十九日之内你应经历七次不同的循环,孰料你执念太深,偏偏只反复循环与同一人的相遇。原本你成了中阴之身,能预知未来,洞悉人心,然你枉顾纲纪,不但失了此等能力,还失去前尘记忆。如此,你可有悔?”

堂下跪着的素衣人埋首应道:“我无悔。”

“甚好。那便喝了这碗孟婆汤,投入轮回吧。”

长庚看着面前白气蒸腾的汤药,又回首往桥的那头张望。

只见桥头那边,长满了红色曼陀罗,雾气之中,隐隐约约能看到个眼熟的纤细身影。

老妪声音又幽幽而至:“你尘愿未了。”

长庚看着那道身影,竟痴痴不愿回首。只听他道:“在下尘愿难了。”

只听那老妪又道:“你因业太重太强,难入轮回。只可惜你中阴身之期已过,无法再以中阴身去经历过去,若要返回凡间,你只能成为天地间一缕孤魂,再不能重入六道轮回。”

长庚回头。忽地,勾起唇角,笑着打翻了面前的汤药。

第八日 再遇

脸上凉意渐重。

倚着青碑熟睡的龙润悠悠转醒。睁眼时,漫天都是铅色雨云,随风带来几丝细雨扑在脸上。

他侧头看着自己靠着的青碑。只是块普通的青碑,只是上面阴刻着几个宋体字,又用朱砂染成红色。

他伸手,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名字。不料风起,竟然刮开他随意拉上的衣襟,一张薄宣被吹了出来。

弯腰捡起,细细读着上面隽秀的墨字。念毕,薄宣却被几滴液体晕开了上面的墨迹。

龙润抬头,却遭豆大雨滴打在脸上,使他瞬间清醒许多。

他再回头,发现身后那片茂密竹林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一条小道,曲曲折折,不知通向何处。

方才被他视若珍宝捏在手上的薄宣悄然落地,又被他急切的脚步再一次踩入泥潭里。

一个被雨水淋得湿漉的身影,无怨无悔地往竹林深处跑去。

行至道中,又见那把破油纸伞躺在一堆枯叶之上。

他认得这把油纸伞。

初遇长庚,那人便是手握此伞,笑着邀他进亭中避雨。

他弯腰,伸手捡起那把早已千疮百孔的油纸伞,慢慢撑开,将扇柄搭在右肩上,复再前行。

复行百步,竹枝渐少,豁然开朗。

淡薄水汽之中,已见得那间茅草屋。龙润不由加紧脚程,往茅屋前去。

“这位,可是龙润龙公子?”那人一身白衣,背手而立,看似早就等在此处。

“呈蛟龙之润泽,此便是好雨知时节吧?好名字。”那人复又叹道。

龙润紧握伞柄,依然站在雨中。他心有疑惑,不敢向前,只死死盯着那人。

长庚见他浑身湿透,乌发紧贴脸庞,纵然知他不怕,也觉可怜,心疼不过,便走入雨中,将他拉到茅草搭的屋顶之下。见他还是一脸不信的呆样,心中可笑又可气。无奈,只好轻声唱了起来:

“朦胧烟雨,杏花斜柳、老木枯朽。孤坟万座清冷,谁人共饮、一壶薄酒。醉倚青碑、泪落满襟漫衣袖。恨难断、如是今生,愁断情肠难自救。”

唱罢,那清秀男子竟双唇颤抖,瞪大了眼,长庚误以为他要哭,才要伸手搂过他腰身,就听他也轻轻唱道:

“望天雨落徐徐绣。扣柴扉、却道青云谬。今宵共剪灯蕊,交颈笑,戏说陈、陈咎……”

到最后,竟哽咽了声音,无法再唱。

长庚长叹一声,微蹙剑眉,干脆钻入伞底,夺过他手中伞柄,将人搂入怀中。才贴在他耳边,轻轻唱道:“怨过平生,不续前缘怎驱寒飂?莫再恨、应执君手,阖目将雨嗅。”唱毕,果真用鼻尖蹭着龙润的脸颊,轻轻嗅着,纵然他已闻不出味道。

“你还记得?”龙润埋在他胸前问道。

长庚替他捋去湿发上的水,又笑道:“怎不记得?这词这曲都是为你而作,我又怎会不记得?我还记得有个傻妖,纵我因魂魄再生而将他忘记,他仍不离不弃,次次都为寻我而来。”

龙润挣扎起来,瞪着眼问:“你不是……”

长庚却不以为然地笑道:“为何七七四十九天已过,我却还在人间?”他稍作停顿,又道:“孟婆嫌我因业太重,不肯将我投入轮回。”

“你怎还笑得出来?”龙润瞪眼,语气中尽是埋怨。见那人依然嬉皮笑脸,心中更是气不过,推开他怒道:“历尽七生七死,好容易可以投胎做人,你为何又要浪费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可不愿经历七生七死之后,还要重新做人,再一次学会用情,再一次学会爱人。”长庚说罢,已伸手抚上龙润脸颊,以指腹反复摩挲。

“我这一世,已经用尽生命去与你相遇、相知、相爱,怎能不曾相守就抱憾再入轮回?”只这一句,便堵得龙润无话可说。

“且说你先前如何狠得了心,不与我相认?”

龙润别过脸,嘟哝道:“既不能让你记住,我又何苦让你忆起我来?不如一开始就教你忘了,我若再与你相遇,心里也好受些。”

“你倒好受了,却不知我什么都记起来,心里难受得紧。”却听龙润驳道:“你成了中阴之身的初次轮回,又何曾不是如此虐得我心如刀割?”

长庚扔去手上油纸伞,将他拥入怀中,沉声道:“你看,我已不能再入轮回,你可肯让我陪你,将你先前为了留住我三魂七魄而损耗的修为再练回来?我对天发誓,再不会负你、忘你,如若再犯,便教我唔……”

一语未毕,却教怀中之人吻住了双唇。须臾,龙润又松开他唇,笑道:“我冷。长庚兄,可是想我害风寒?”

“自是不想。”长庚微微蹙眉,又道:“只是我尚记得,在我离家寻你之前早已将你娶为正室,你怎还唤我名号?”

不料龙润已经从他怀里挣出,快步窜入屋内。

长庚心中一急,忙喊:“等我!”跑了几步,又返回来拾起地上破旧油伞,复又追了上去。

只是往来路上一瞧,哪里还见得什么蜿蜒小道?天地之间,只得竹林悠悠,雨声淅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