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这样的目的去观察席水,接近席水,了解席水,喜爱席水,抓紧席水。
他每天晚上都可以握着席水的脉搏睡去,跳动的、温热的脉搏,他觉得是自己咬住了猎物的咽喉。在那个初冬,在那个天台上,在那片灰蓝色的天空下,他恍然明白,被衔住咽喉的人,是他自己。
他把席水从天台上背下去,血从背上流下来,就像是从天上流下来,好像老天爷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一遍遍问他:找到答案了么?
那是白无歌自妈妈去世后第一次哭。
他边哭边跑,泪是咸的,风吹在脸上是痛的,最难过的时候,声音是发不出来的。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他真的没有找到答案。他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这个人就又要离开了。又要扔下他离开了。
是不是我不值得被爱?是不是我根本不值得。
他坐在席水手术室的门口,胳膊直直搭在膝上,医院的灯刺目得白,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他可以确定在那一刻,他恨透了席水。要么,他其实恨透了自己。既然没有人肯为他驻足人间,不如他去地狱看看,到底是个什么风景。
三天后,他站在席水病房里,口袋里有一把刀。
席水起先没醒,白无歌就坐在很近的地方,一下下摸席水的颈动脉,把人摸醒了,又不说话,盯着席水的脖子看。
他差一点就把刀掏出来了,差一点就杀了席水,又杀了自己。他觉得到了地狱,席水总该无处可逃,总该被他用无尽的死期纠缠。他也不在乎了,不在乎这些人离开他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他,还愿不愿意爱他。他终于明白若他想要谁永远离不开他,不能一起活,只有一起死。
席水只能死在他手里。
白无歌实则根本算不上什么好人,在遇到席水之前,他是没有刀鞘的刀,他不在乎规则,不在乎是非与对错,更要命的是,他也不在乎什么道德底线。只是这世间终究一物降一物,老天爷敢把白无歌放归人间,就一定制作了能将他套牢的刀鞘,一旦遇到了,白无歌只会自己洗干净脖子递上去。
于是自那之后,白无歌世界中所有的规则、是非对错、法律底线,都被整齐码放在同一个盒子里,被冠以唯一的姓名:席水。
就因为席水对他说:“对不起。”
白无歌脱力了,愣愣地看着席水的脸,看见席水眼角滑下的泪。
席水哽咽着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吓你。”
白无歌从来不知道。
他差点再一次被抛弃,他本以为这是理所当然,是老天爷随手落下的棋,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世间不可改的命数,是席水不愿爱他,也不想要他。他从来不知道,这种事,也可以得到道歉。
他喃喃问:“为什么……”
席水喉结滚动几下,沉默过后,艰涩地说:“我妈妈去世了。”
白无歌没反应过来,他想说自己问的不是这个,他想温问席水为什么抛下他。他混沌的脑子转了很久很久,才明白,原来这就是答案。
他终于隐约捋清,原来他不曾是谁活下去的理由,相对的,他也不是谁活不下去的理由。也许他不是被故意抛下。妈妈不是,席水也不是。
可他还是想知道,在他被别人不经意抛下时,当他的苦痛成为别人行为下,不足挂齿的一个小小后果时,他是否是被爱着的。
可当他站在席水母亲的灵堂里时,当他并肩站在席水身边,一偏头就能看见席水苍白的脸时,他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因为他不知道,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他要如何自处。
他从那一刻决定要让席水爱他,爱到可以为他活,就像可以为谁死一样。如果办不到,他一定要亲手杀死席水,绝对不要,绝对不能,让他死在自己的手心以外。因为他坚决不想再成为席水不经考虑就可以抛弃的人。
他知道席水是封闭的蚌,是将怀疑的种子埋在空气里的人。他明白席水几乎不曾完全信任过任何人。所以他从长计议,步步为营。
他无时无刻不呆在席水身边,要席水像习惯氧气一样习惯他。
他反复试探席水的底线,看席水从提防他、推开他,到疲于应对、为他退步。等席水意识到时,白无歌已经比任何人走的深,且深深扎根,剔除不能。
他不知道席水对爱的态度,就避免与异性纠缠,甚至偶尔会带人回两人合租的地方做爱,就是要让席水知道,他白无歌是个毫无保留的同性恋,你能不能接受?
他等席水的态度从无所谓,到不适,到微微在意,终于听到种子发芽的声音。
终于,终于。这个人躺在他的身下,辱骂他又拥抱他,推拒他又接纳他。渐渐爱他,渐渐依赖他。
那是经年累月的废土里,新芽破土而出的声音。
这世上也许真的有些相爱是顺理成章,但在白无歌手里,必然要变成处心积虑。
最后,他绝对不能忍受的,是有一个叫席任鄂的老东西,占据席水全部猛烈的情感。因为哪怕是恨,他也要席水永远着眼自己。
他根本没有发生车祸。
拿席任鄂的体检报告,是他故意的,留下破绽,也是故意的。所以对于席任鄂,他早有防备。医院是搭给席任鄂看的舞台,也是诱惑名为席水这只兔子的陷阱。
他要为席水创造最有利的条件,更要逼迫席水亲手,且从速杀死他所有苦痛的来源。
这一刻不能来的太早,不能拖得太晚。必须在他于席水心中站稳脚跟的时候,必须在席水手握所有筹码的时候。
很多个晚上,席水彻夜坐在他所谓的病房外时,他就在拐角的楼梯间,指尖夹着烟。夜那么长,烟灰在地上落下一截又一截,他始终没抽一口。他答应了席水要戒烟,严格遵守着诺言。
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多年前,自己坐在席水手术室门外的样子。遮天蔽日的绝望,惊涛骇浪般的痛与恨。
他近乎痛快地想,席水能明白了么?爱别离,求不得。
明白最好,明白以后,就再也不要想着抛下我了。
结果自他假名车祸之后,第一次与席水面对面,就是在席水的病房里。那一天,席任鄂被依法逮捕,那一天,席水差一点把自己淹死在浴缸里。
白无歌双手插兜,站在病床前,居高临下。看起来傲慢无礼,麻木不仁,实则他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一如高一那年,那个不知去处,不停奔跑的白无歌。
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感觉到自己冰凉、发麻、尽是冷汗的双手。他知道自己左手手心里有一把刀,可他竟然没打算用它。
他脑海里依然能响起当年席水那一句哽咽的“对不起”。
他依然会为了这一句对不起奔赴苦海,回头无岸。
他看到席水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鬼使神差,他拿起来,打开了通讯录。虽然幼稚,但他真的耿耿于怀,于席水而言,自己究竟被分在哪一个字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