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形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似乎只是听着。但阿希莉帕敏锐地感觉到,在她提到“明少爷”时,他太阳穴的肌肉似乎极其细微地跳动了一下。
她继续揉按着,声音更加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思念和担忧的脆弱:
“不知道……他现在睡得好不好……东京的冬天……也很冷呢……百合子夫人……会记得给他加床厚被子吗?他……他还那么小……晚上踢了被子可怎么办……” ? 她将担忧包装成母亲本能的絮叨,并将“百合子夫人”也纳入关怀范围,显得不那么刻意针对“明”一人。
她微微叹了口气,指尖的动作无意识地慢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将脸颊轻轻贴在尾形头顶,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百之助……你说……明少爷……他还记得……妈妈的味道吗?”
最后这句,带着赤裸裸的思念和一丝被遗忘的恐惧,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房间的寂静。她将脸埋在他发间,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啜泣。
尾形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立刻转头看她,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情绪难辨。书房里只剩下炉火的噼啪声和阿希莉帕压抑的、细微的呼吸声。
几秒钟的沉默后,尾形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
“他很好。”
简单的三个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水中。
阿希莉帕的心猛地提起!她维持着贴靠的姿势,不敢动,等待着他能多说一点。
尾形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或者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百合子把他照顾得不错。礼仪、课业……都按部就班。” ?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汇报一件物品的保管状态,“前几日家书,说他临摹的字帖,得了老师的红圈。”
“红圈?” ? 阿希莉帕仿佛被这个词吸引了注意,她微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尾形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属于母亲的惊喜光芒,虽然很快又被依赖和思念覆盖,“……真的吗?明……这么厉害?” ?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为孩子的“成就”感到单纯的开心,而非深沉的思念。
尾形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带着泪痕、却因“惊喜”而微微发亮的脸上。他的指尖抬起,带着一种近乎擦拭灰尘的随意,抹去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嗯。” ? 他应了一声,算是确认。随即,他的眼神变得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警告?
“他是花泽家的继承人。该学的,一样不会少。你……” ? 他顿了顿,指尖滑到她颈间那条深蓝丝巾上,轻轻摩挲着,
“……只需要记住你自己的位置。”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下。他肯定了明的“好”,却冷酷地划清了界限明是“花泽家的继承人”,而她阿希莉帕,只是“明日子夫人”,她的位置,在他尾形百之助的身边。对孩子的思念,可以有,但必须在他允许的范围内,不能越界。
阿希莉帕眼中的“惊喜”瞬间黯淡下去,被一层更深的、温顺的依赖取代。她如同被主人提醒的宠物般,温顺地低下头,脸颊重新贴上他的手臂,声音带着一丝认命的乖巧:
“嗯……我知道的……百之助……我只是……只是有点想他了……” ? 她将思念控制在“有点”的程度,并再次强调归属,“……不过……只要能在百之助身边……我就很满足了……”
她不再追问,只是安静地靠着他,指尖重新开始缓慢而轻柔地为他揉按太阳穴,仿佛刚才那番关于孩子的对话,只是温存后一段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尾形重新闭上了眼睛,似乎接受了她的“安分”。书房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炉火和纸页声。
阿希莉帕垂着眼睫,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她得到了消息明安好,学业顺利。但这消息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冰冷而模糊。尾形那“继承人”的定位和“记住位置”的警告,像沉重的枷锁,提醒着她母子之间那道由他亲手划下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她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份沉甸甸的思念和无力感,更深地压入心底。指尖的力道依旧温柔,扮演着那个眼中只有百之助、偶尔会“有点”想念孩子的、完美的人偶。远在东京的那颗小星星,此刻成了她心中最深的牵挂,也是支撑她在这冰冷棋局中继续走下去的、微弱却坚韧的光芒。她必须赢,为了库坦,也为了终有一天,能真正地拥抱她的孩子。
第0047章 无声的密信
库坦的冬日,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新落成的学校礼堂内,炉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紧张。尾形坐在主位,阿希莉帕如同精致的附属品,安静地坐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关于北海道植被的图册(尾形“推荐”的读物),目光大部分时间低垂着,仿佛沉浸在书页间,偶尔抬起眼,带着温顺的依赖,飞快地瞥一眼尾形的侧脸。
杉元和白石坐在下首。杉元背脊挺直如标枪,双手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低垂,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仿佛要将瓷杯盯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全程避免与尾形和阿希莉帕有任何视线接触。白石则挂着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正与尾形“汇报”着近期物资运输的“困难”和“进展”。
白石:“……尾形阁下,不是在下抱怨,这通往库坦的最后一段山路,实在是……唉!”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搓着手,“一场雪崩,毁了老路,新路又冻得梆硬,运煤油的卡车陷进去三次!眼看教室的取暖……”
尾形:“路,会修。取暖,不能断。”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白石,你的商队不是最擅长在‘不可能’里找路么?”这话看似肯定,实则带着敲打和施压。
白石:“哎哟,你这话说的!再擅长,也得看老天爷脸色不是?不过你放心,我就是用人背马驮,也保证三天内把最后这批煤油和厚毡子送到!”他拍着胸脯保证,随即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对了,说到路……杉元那家伙这几天可没闲着,带着几个老猎户,硬是在北坡林子深处探了条能走骡马的小道出来!虽然绕点远,但胜在背风稳当!真是帮了大忙了!”他巧妙地将杉元的行动合理化、功劳化,同时暗示了“北坡林子”这个地点。
尾形微微挑眉,声音听不出情绪,“有心了。”这句“有心了”,带着居高临下的评价意味。
杉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近乎冷哼的短促气音“哼。”这已是他能维持的最大克制。空气瞬间凝滞。
阿希莉帕仿佛被这突然的沉默“惊动”,从书页间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关切,在尾形和杉元之间流转了一下。她轻轻放下书,身体微微倾向尾形,声音温软地打破僵局:
“百之助……北坡的林子……是不是就是上次雪崩那边?听着怪吓人的……杉元……没遇到危险吧?”她看似关心杉元安危,实则再次强调了“北坡林子”这个关键地点,并将话题从无形的对峙中引开。
尾形没有立刻回答她,目光依旧锁在杉元身上,带着深沉的审视。几秒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
“危险是战士的勋章。不是吗,杉元?”这句话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杉元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瞬间对上了尾形深不见底的黑眸!仇恨、愤怒、屈辱……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他的拳头在桌下捏得咯咯作响。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
阿希莉帕轻轻“啊”了一声,带着点小小的慌乱。她手中的茶杯“不小心”倾斜了一下,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到了她放在膝上的书页上!
“哎呀!”她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一块干净的布巾去擦拭,身体自然地向后挪动,离开了尾形身侧一点距离,也无意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吸引到了这个小意外上。
这个小插曲暂时化解了紧绷的气氛。尾形的目光从杉元身上移开,扫了一眼阿希莉帕弄湿的书页,眉头微蹙,但并未苛责。白石立刻打圆场,招呼人换茶。杉元也趁机猛地低下头,强行压下了几乎爆发的怒火。
暮色四合,风雪渐起。阿希莉帕以“查看新送来的皮毛褥子是否够厚”为由,在近卫的跟随下走向临时仓库。仓库位于营地边缘,靠近针叶林的方向。
在路过那棵刻着熊爪标记的巨大落叶松附近时,阿希莉帕“不小心”踩到了一块被积雪覆盖的松脱石板,身体猛地一个趔趄!
“啊!”她惊呼一声,看似慌乱地伸手扶向旁边的树干才勉强稳住身形。跟在她身后的近卫立刻上前两步,警惕地查看。
“没事……没事……”阿希莉帕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脸上带着后怕的苍白,“就是滑了一下……这路真难走……”她抱怨着,扶着树干的手却借着身体的遮挡,极其迅速地在那个新鲜的熊爪刻痕下方,用指甲用力划下了一道极短的、向上的竖线代表“确认,可行”。
动作快如闪电,做完她便收回了手,仿佛只是借力站稳。近卫的注意力都在她是否受伤和脚下的路况上,并未察觉树干上那细微到几乎与树纹融为一体的新痕。
她站稳身体,继续走向仓库,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小插曲。风雪更大了,很快便将所有的足迹和痕迹覆盖。但在那棵沉默的落叶松上,古老的熊爪印记与新鲜的确认刻痕,如同黑暗中的密码,无声地串联起了反抗的火种。
阿希莉帕检查着仓库里的皮毛,指尖拂过柔软厚实的毛毡,脸上带着温顺的满意。她知道,杉元一定在某个风雪遮蔽的暗处,看到了她的确认信号。下一次联络的时间与地点,已在风雪中悄然锚定
库坦的暴风雪如同发怒的白熊,连续肆虐了三天。第四日清晨,风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厚重的积雪覆盖了一切,道路难辨。尾形一早便带着几名近卫和熟悉地形的老猎人,前往被雪崩阻断的主驿道勘察,评估抢修方案。这是阿希莉帕来到库坦后,尾形第一次长时间离开营地。
机会如同雪原上稍纵即逝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