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1)

阿希莉帕与百合子的情谊日渐深厚。百合子聪慧、体贴,又有着阿希莉帕所欠缺的、在东京上流社会游刃有余的智慧。她们常在午后品茶、插花,或讨论学校事务。阿希莉帕很珍惜这份情谊,也乐于在百合子面前展现真实的自己比如那次在百合子画室,她玩炭笔玩得兴起,弄得满脸黑痕。

当百合子笑着拿出真丝手绢,温柔地为她擦拭脸颊时,阿希莉帕只觉得温暖又有点不好意思。她沉浸在朋友间亲昵的氛围里,完全没注意到周遭的变化。

然而,就在百合子的指尖即将碰到她脸颊的瞬间

阿希莉帕清晰地感觉到,身旁百合子的动作极其突兀地僵住了!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定住。百合子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凝固,变得极其勉强,甚至带着一丝……惊惧?她擦拭的动作变得机械而迅速,匆匆结束,然后飞快地收回了手,攥紧了手绢。

“好像……有阵穿堂风,有点凉。”百合子的声音干涩,眼神躲闪,不敢看门口方向。

阿希莉帕当时只觉得奇怪,顺着百合子刚才惊恐一瞥的方向看去门口空无一人。她以为百合子只是怕冷或者突然不舒服。直到很久以后,她才从百合子隐晦的言辞和明的童言中,后知后觉地拼凑出那个下午可能发生的事:尾形曾站在门口,用怎样可怕的眼神凝视着百合子触碰她的动作。那份寒意,并非穿堂风,而是来自她丈夫眼中无声的警告。这认知让她心底发凉,也让她对百合子充满了歉意和不解为什么尾形会对女性朋友间如此自然的互动,产生如此强烈的敌意?她只能将其归结为尾形性格中某种过度的保护欲或……难以理解的占有欲?

2. ? 与白石:旧友来访的“低气压”

白石由竹是少数被允许踏入这座宅邸的“过去之人”。他每次来访,都像一阵带着海腥味和市井烟火气的风,吹散宅邸的沉闷。阿希莉帕很喜欢和白石聊天,听他讲北海道的趣闻,打听杉元和其他故人的消息(尽管白石总是语焉不详)。和白石在一起,她能短暂地卸下“明日子夫人”的担子,做回那个在雪原上奔跑的阿希莉帕。

然而,每当白石来访,阿希莉帕总能敏锐地感觉到宅邸的空气似乎变得凝滞而稀薄。尾形通常不会立刻出现,但当他“恰好”从书房走出,或“路过”客厅时,那种无形的压力便骤然降临。

尾形对待白石的态度是礼貌而疏离的。他会微微颔首,称呼一声“白石”,听不出情绪。但他不会加入谈话,只是如同沉默的礁石般伫立片刻。他的目光很少落在谈笑风生的白石身上,更多时候是沉沉地落在阿希莉帕脸上,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她笑容的弧度、眼中闪烁的光芒。那目光专注得令人心悸,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她的情绪是否“过度”愉悦,她的注意力是否被白石“过度”吸引。

白石似乎也总能感受到这股无形的压力。他那些夸张的肢体动作会收敛一些,讲段子的声音也会压低几分,眼神偶尔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扫过尾形。客厅里原本轻松的气氛,在尾形出现的那一刻,总会微妙地降温几度。阿希莉帕能感觉到白石的不自在,这让她有些尴尬和无奈。她只能理解为,尾形与白石气场不合,或者……尾形不喜欢她与过去牵扯太多?她试图在尾形面前表现得“正常”些,但那份因见到旧友而自然流露的轻松,在尾形冰冷的注视下,总不免带上几分刻意的收敛。

3. ? 与宅邸女佣:无形的距离感

对于宅邸内的女佣,阿希莉帕向来平和。她出身山野,没有太多等级观念,有时甚至会和小栗(那个出身北海道的年轻女佣)聊几句家乡的事。然而,她渐渐发现一个规律:当她与女佣有较近距离的接触(比如小栗帮她整理衣领、或者年长女佣低声向她汇报宅邸事务靠得稍近时),尾形如果恰好在场,气氛会瞬间变得极其微妙。

尾形不会说什么,甚至可能头都没抬。但阿希莉帕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形的、冰冷的排斥感。那并非针对某个具体女佣,更像是一种对“他人侵入其专属领域”的本能抗拒。空气仿佛凝固,女佣们会立刻变得更加恭敬、更加小心翼翼,迅速拉开与阿希莉帕的距离,动作僵硬地完成工作后匆匆退下,仿佛多待一秒都是冒犯。

这些观察积累起来,在阿希莉帕心中形成一幅模糊却令人不安的拼图。尾形似乎在她周围划下了一个无形的圆圈。圈内,只有他允许存在(或者他自己)。任何试图靠近她、与她产生肢体接触(百合子)、或让她情绪产生明显波动(白石)、甚至只是物理上靠得稍近(女佣)的人,都会引发他无声却强烈的反应冰冷的注视、凝滞的气场、无形的驱逐。

阿希莉帕对此感到深深的困惑和无力。

她无法理解这种近乎病态的“领地意识”。她不是一件物品,她需要朋友、需要交流、需要正常的人际互动。

她尝试为尾形的行为寻找合理的解释:是军人的警惕性?是幼年经历造成的创伤和不安全感?是性格中极端的保护欲?还是……某种她不愿深想的、扭曲的占有欲?

她内心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她感激尾形在事业上提供的实际帮助(解决文部省问题、疏通地方关系),也对他偶尔流露的“体贴”(带来故乡物品)感到触动。另一方面,这种无处不在的、对她人际交往的隐形监控和压制,让她感到窒息和隐隐的恐惧。

最终,她常常选择用最“无害”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他只是太在乎我了,只是方式……有些特别和笨拙。他从小在那种环境长大,不懂得如何健康地表达爱和守护。 ? 这个解释像一层薄纱,暂时掩盖了她心底深处那丝越来越清晰的不安。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在尾形划定的无形疆界内小心翼翼地活动,同时怀抱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期望或许,随着时间推移,随着明的成长,随着她事业的稳定,尾形会慢慢放松下来,学会信任,学会接纳她生命中其他重要的人和关系。然而,每一次她与他人愉快的互动后,感受到的那份来自尾形的、无声的冰冷审视,都在不动声色地侵蚀着这份脆弱的期望。

第0034章 她的感知(二)

一年多的时间,如同库坦山涧的溪流,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悄然淌过。库坦民族文化共生学校在东京与库坦的双重夹缝中艰难生存,如同石缝里求生的幼苗。文部省的审核如同周期性发作的寒症,总在阿希莉帕以为度过难关时,又以新的“无害化”要求卷土重来;地方上的小麻烦也从未断绝,补助金、师资审核、物资运输……桩桩件件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去周旋。

而每一次,当阿希莉帕被这些层出不穷的困难压得喘不过气,感到孤立无援时,尾形总会如同精准运作的机器,适时地出现。他不再仅仅是提供解决方案,而是提前预判她的困境。有时是一份关于即将出台的、可能对学校不利的政策内部讨论稿,“无意”地放在她书桌显眼处;有时是他“恰好”与负责某环节的关键人物“叙旧”后,带来对方态度“可能松动”的消息;有时甚至只是在她熬夜修改方案疲惫不堪时,沉默地递上一杯温热的、她最喜欢的库坦花草茶。

这种被“预见”和“托底”的感觉,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中抓住了一根坚韧的藤蔓。阿希莉帕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尾形的依赖与日俱增。这种依赖超越了最初冰冷的交易,掺杂了复杂的情感是感激他一次次将她从困境中拉起,是习惯了他带来的那份“故乡慰藉”(那些来自北海道的、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小物件),甚至……是沉迷于他偶尔流露的、只对她展现的平和与专注。

看着镜中的自己,阿希莉帕有时会感到一丝恍惚。那个曾经在雪原上自由奔跑、眼神像鹰隼般锐利的阿希莉帕,似乎正在被东京的空气和尾形织就的温柔之网,一点点地包裹、软化。她开始习惯宅邸的静谧,习惯处理那些繁复的文书,习惯在遇到难题时,第一个想到的是“尾形或许有办法”。

唯一让她心中时常泛起涟漪的,是尾形对明的态度。孩子已经七岁了,聪慧、敏感,对父亲的渴望如同渴望阳光的幼苗。然而,尾形那道无形的冰墙依旧坚固。他给予明最好的物质条件昂贵的玩具、顶尖的家庭教师、量身定制的猎装小马驹;他关注明的教育进度,要求严苛近乎不近人情。但在情感上,他吝啬得如同守财奴。一个肯定的眼神,一句随口的夸奖,一次父子间毫无目的的玩耍……这些对明来说如同奢望。

阿希莉帕看着明在父亲面前日益增长的畏缩和失落,心如刀绞。她无数次试图沟通,尾形总是用沉默或“男孩子需要磨练”、“情感外露是软弱”之类的冰冷话语回应。愤怒和无力感啃噬着她,但很快,那个根深蒂固的念头又会浮上来,如同自我催眠的咒语:

“他是爱孩子的。你看他给明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他只是……不懂得如何表达。他从小在那种环境长大……他对我,不也是慢慢才……”

她将尾形对明的物质投入视为父爱的铁证,将他冰冷的态度归咎于性格缺陷和不幸的童年。这份固执的信念,是她面对儿子失落眼神时,唯一能抓住的止痛药。

更深的自问:

夜深人静,当疲惫的身体陷入柔软的床铺,感受着身边尾形平稳的呼吸和环绕着她的、带着松针气息的体温时,一个更隐秘、更让她心慌的问题,会悄然浮上阿希莉帕的心头:

“我是不是……也爱上了他呢?”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带着一种背叛过去(杉元)和模糊自我的罪恶感。她爱他什么?爱他掌控一切的能力?爱他偶尔流露的、只对她展现的温柔?还是爱他带来的那份在风暴中得以栖息的“安全感”?她分不清。这份情感混杂着依赖、感激、习惯,甚至是对强者的某种慕恋,唯独缺少了她记忆中与杉元之间那种纯粹、自由、充满生命力的悸动。但这份混杂的情感,在日复一日的依赖和温柔包裹中,正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难以挣脱。她仿佛站在一片迷雾森林中,看不清来路,也望不见归途。

在一次由百合子牵头、几位核心夫人(雅子、纪香等)参与的下午茶会上,气氛轻松融洽。她们刚刚成功协助阿希莉帕推动了一项有利于民族文化学校获得地方资助的提案,话题自然转向了家庭和孩子。太太们分享着育儿趣事,笑声不断。

唯有百合子,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茶杯边缘,仿佛那冰冷的瓷器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实体。当话题转到孩子们顽皮的恶作剧时,她嘴角的弧度越发勉强,最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寂寥的阴影。她像一株被移栽到错误土壤的名贵兰花,正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无声地枯萎。

茶会散后,雅子特意留了下来。她拉着阿希莉帕走到露台,远离了客厅的喧嚣。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两人的裙摆。雅子看着阿希莉帕,这位内务省次官夫人的眼中没有了平日的温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忧虑和恳求。

“明日子,”雅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件事……我思来想去,只能厚颜来求你。”

阿希莉帕有些意外:“雅子,你说。”

雅子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客厅里百合子独自静坐的侧影,那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孤寂。

“请你……让百合子拥有一个孩子吧。”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阿希莉帕耳边!她猛地看向雅子,碧蓝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雅子抓住阿希莉帕的手,指尖冰凉:“你看她,明日子!自从嫁入花泽家,她就像被抽走了魂魄!华族圈里,没有子嗣的正妻……地位何其尴尬,未来何其渺茫?她连个寄托都没有!我们这些姐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百合子她……一直在枯萎啊!” ? 雅子的声音带着哽咽,“对于她,对于我们这样的女人而言,孩子……就是荒漠里的甘泉,是活下去的希望和锚点啊!求你……看在你们的情谊上,看在她帮了你那么多的份上……给她一个希望吧!”

阿希莉帕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晚风吹过,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股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封般的麻木。

她顺着雅子的目光,看向客厅里的百合子。那个优雅、聪慧、曾经眼中带着光的女子,此刻像一尊精美的瓷器,美丽却毫无生气。雅子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从未深思过的一扇门百合子作为“花泽百合子”的存在,除了那个空壳般的名分,除了在这座华丽牢笼里日复一日的等待和凋零,还有什么?她帮了自己那么多,而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设身处地想过她的绝望。

更让阿希莉帕自己都感到心惊的是

当雅子说出“让百合子拥有一个孩子”的请求时,当她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尾形与百合子……的画面时……

她的心底,竟然一片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