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她接过百合子递来的草稿,仔细看着上面清晰的结构和有力的论据。一种混杂着惊讶、钦佩和巨大释然的暖流涌上心头。她放下信纸,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向百合子那张因专注工作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双原本只擅长插花、弹琴、主持茶会的柔荑,此刻正握着笔,如同握着破开迷雾的利剑。

阿希莉帕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近乎叹息的真诚:

“百合子……”她的语气里有感慨,有庆幸,甚至有一丝后怕,“……我该早点认识你啊。这些文书……你处理得又快又好。”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毫无预兆地击中了百合子。她正在整理文件的手猛地顿住了。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冰冷,心口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肯定和依赖烫得暖烘烘的。她抬起头,对上阿希莉帕那双清澈的碧眼,里面没有华族太太们常见的客套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如同发现瑰宝般的欣赏和真挚的遗憾。

百合子的心,像被投入暖水的冰块,瞬间融化了一角。她想起在正妻宅邸里无数个独自对着插花、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百之助大人”的黄昏;想起自己绞尽脑汁打听他的喜好却只换来更深的疏离;想起自己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维持“花泽百合子”这个空壳般的体面。

而在这里,在这个书房,在这个被尾形视为“侧室”的阿希莉帕身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被需要。她的智慧、她的能力、她整理的文书、她发现的条款、她起草的信函……是实实在在有用的!是能帮助到眼前这个人,帮助到那个遥远的、承载着沉重梦想的学校!这份“被需要”的感觉,远比任何空洞的“夫人”头衔,都更能填满她内心的空洞。百之助大人的影子,在这一刻,似乎悄然淡去了一些,被一种更充实、更温暖的满足感所取代。

一股热流涌上眼眶,百合子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整理着桌角的文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活力:

“你……你别这么说。能帮上你的忙,我……我很高兴。”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而温暖的笑容,“接下来,关于木材延误和额外开支的事,我看了账目和运输记录,有个想法,或许可以这样和供应商谈……”

书房的门并未关严。走廊的阴影里,尾形百之助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幽深的目光透过门缝,悄然无声地扫视着房内的情景。

他看到百合子为阿希莉帕讲解着什么,阿希莉帕专注地听着,脸上是罕见的、因为问题被解决而流露出的轻松和感激。

百合子,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是他为了身份和稳固花泽家地位而接受的一颗棋子。她过于单纯,也过于渴望他的关注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他防备的,并非百合子本人可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政治威胁(她远不够格)。他防备的是她那无法掌控的情感。她可能会因为渴望关注而做出愚蠢的举动;她可能会因为嫉妒(尽管她努力掩饰)而无意中伤害阿希莉帕无论是言语上的中伤,还是行动上的干扰。更甚者,她可能会被他人利用,成为窥探或干扰阿希莉帕的渠道。

百合子对阿希莉帕表现出的善意和帮助,他乐见其成,因为这能让阿希莉帕更专注于“他”安排的道路,减少不必要的挣扎。但这善意必须在可控范围内。他需要确保百合子始终是那个温顺、无害、且被阿希莉帕视为“助手”而非真正威胁的存在。

他无声地后退一步,彻底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如同从未出现过。书房内,炉火依旧噼啪作响,两个女子的低语和笔尖的沙沙声交织,百合子的情感重心,正悄然发生着质变,而她未曾察觉,自己始终处于一双冰冷而警惕的眼睛注视之下。百合子脸上的笑容明媚,她正兴致勃勃地对阿希莉帕说:“关于木材供应商,我觉得可以这样谈……” ? 那份想要“让阿希莉帕更轻松一点”的真心诚意,正变得越来越纯粹,越来越独立于对尾形的期盼。

第0018章 金丝笼中的织梦者(二)

初春的东京郊外,尾形名下的私人猎场边缘。阳光穿透稀疏的林木,在湿润的苔藓上洒下碎金。空气清冽,松脂与泥土的气息强势地冲刷着城市带来的沉闷。

阿希莉帕利落地翻身下马,她穿着深棕皮质猎装,长发束起,如同林间自然生长的一部分。百合子陪伴着两位女子走来。为首的一位身材高挑,眉眼间带着久居上位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山本纪香(陆军大臣夫人)。另一位气质温婉,笑容含蓄,眼神却透着聪慧和好奇松平雅子(内务省次官夫人)。她们穿着相对利落的骑装,已是百合子精挑细选、在她接触的华族夫人中性格最为坚韧、对新事物接受度最高的两位。

“明日子夫人,”百合子微笑着引荐,“这位是山本纪香夫人,这位是松平雅子夫人。” ? 百合子的话语依旧带着礼数,但她眼神里的期待,分明是在告诉阿希莉帕:她们值得信赖,也值得期待。

阿希莉帕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那些无形的头衔上。她清澈的碧眼如同林间湖水,坦然地、一个一个地看向两位女子,嘴角扬起真诚的笑意:

“初次在这片林子见面,我是明日子。” ? 她的声音清亮自然,带着阳光的温度,“你们的名字是……?”

这直白的问话让山本纪香微微一怔。习惯了被冠以“山本夫人”的她,对上阿希莉帕那双毫无芥蒂、纯粹等待答案的眼睛,那份疏离的审视感竟被冲淡了些许。她略一沉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和……解脱感?轻声回答:

“……纪香。”

温婉的松平雅子也立刻接口,声音带着轻快:“雅子。我是雅子。”

百合子也轻声道:“百合子。”

“纪香。雅子。百合子。” ? 阿希莉帕清晰地将这三个名字念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像林间的鸟鸣,干净、自然,没有任何附加的重量。她笑着点头,“好!纪香,雅子,百合子,阿希莉帕。现在,我们是林间的同伴了。一起看看这片林子藏着什么秘密?”

这简单的点名,如同解开了一层无形的束缚。纪香(山本夫人)挺直的肩背似乎悄然放松了一丝。雅子(松平夫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百合子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带来的同伴,正在被阿希莉帕以最平等的方式接纳。

阿希莉帕带领她们走向一片开阔的苔藓地。她蹲下身,指尖拂过地面几处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

“看这里,纪香、雅子,” ? 她自然而然地叫着名字,目光引导着她们,“这些浅浅的小坑,还有这些细小的、像豆子一样的颗粒。这是野兔走过的路,留下的标记。”

她开始讲解如何通过足迹的深浅、粪便的新旧、以及周围草木被啃食的痕迹,来判断野兔的行踪和习性。她的语言生动而充满智慧,如同讲述一个古老的生存故事。

“要在这片林子里获取食物,需要耐心,观察,还有一点点……小小的‘等待’的智慧。”阿希莉帕从随身皮囊中拿出柔韧的兽筋绳和光滑木棍。

“雅子,你觉得那个树根旁的小径怎么样?那里的痕迹是不是更新鲜些?”

雅子被点名,立刻认真地观察起来,甚至学着阿希莉帕的样子半跪下去:“是的!这里的……嗯……小豆子还很湿润!而且旁边的草叶被碰到的样子也很新!”

“好眼光!”阿希莉帕赞许道,随即转向纪香,“纪香,你的手很稳,能帮我固定住这根树枝吗?就在雅子发现的那个位置旁边。”

纪香有些意外自己被赋予“手稳”的信任,但还是依言上前,配合着阿希莉帕的动作。

在阿希莉帕的指挥下,纪香固定树枝,雅子仔细铺设绳套,百合子则负责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警戒(主要是观察是否有其他人或动物惊扰)。三个女人,一个沉稳有力,一个细致耐心,一个负责守望,分工合作,笨拙却无比认真地完成了一个小小的绳套陷阱。

布置完毕,阿希莉帕示意大家退到不远处的树荫下,安静等待。“现在,是考验我们刚才的观察和一点点运气的时候了。”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只有风声穿过林梢。雅子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指,纪香则抱着手臂,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陷阱方向,如同在等待一场微型的战役。百合子屏息凝神。

突然!

“啪嗒!”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

雅子布置的绳套陷阱方向传来短促的挣扎!

“有了!有动静!”雅子激动地小声叫起来,脸瞬间涨得通红。

纪香的眼睛也猛地亮了起来。

三人迅速围过去。一只肥硕的灰兔正被绳套温柔地套住了一只后腿,惊慌地蹬踏着。

“真的……抓到了?”雅子捂着嘴,惊喜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纪香看着那挣扎的兔子,再看看雅子兴奋的脸和百合子欣慰的笑容,嘴角竟也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难得的、纯粹的弧度。

“雅子,是你选的位置好。” ? 纪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百合子也笑着点头:“雅子观察得真仔细!”

阿希莉帕上前,动作轻柔地解开绳套,将受惊的兔子抱在怀里安抚,轻声道:“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你。” ? 然后轻轻将它放归密林深处。这份对生命的尊重,让纪香和雅子都微微动容。

看着兔子安全消失,阿希莉帕变戏法般地从马鞍旁的皮袋里拿出几块用大树叶包裹的、处理干净的兔肉块、一小包粗盐和几根削尖的木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