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思索之时,忽有一道黑影窜至他脚边,竟是不知何时跟上来的五毒犰。牠一面迈出短腿快步向前,一面死死瞪著前方的小童,口中发出警戒的嘶嘶声。

封璐见状有些诧异,前方的小童也若有所感,转头瞥了五毒犰一眼,接著他偏了偏头,似是有些疑惑,却也并未多问。

未几,封璐抵达了一幢小院,小童的身影随即化光消失。与此同时,碧海书院院长律见微敞开院门,对著封璐躬身一礼道:“晚辈律见微,在此拜会太鲲山祖师封璐仙君。前辈愿意拨冗赴约,实令晚辈深感荣幸──裡面请。”

封璐听见他对自己的称呼,不由心头一惊,却自知记忆不全,唯恐多说多错,只得泰然受了他这一礼,一语不发地进入屋内。

甫一抵达厅堂,封璐便留意到了一面纯白屏风,上头半分颜色都不曾沾染,彷彿来不及画上图样似的,十分突兀。而在屏风之后,隐隐可见一幅人像悬于牆面,下设一张香案,香炉中插了三炷即将燃尽的香。

律见微请他到茶几处落座,又亲自斟了一杯热茶,方解释道:“斗丹大会正如火如荼进行,这面屏风设立于此,便是为了映出丹鼎内比试场的情形,让晚辈即便不在主殿守著,也能确保赛事顺利,请前辈莫怪。”他一面说著,一面朝屏风摆手,上头果然浮现四帧画面,其中有丹术的试铺、阵修对阵的擂台,以及符师、器师的比试场。

十分奇异的是,无论在哪一处比试场,裁判却都是同一名赤铜髮的男子,那人神色漠然,不似活人,却与方才领路的小童十分相似。

封璐当即猜测,该男子大约就是“日月乾坤鼎”的器灵。天地有灵,草木可成妖,而修士所用的法器、灵剑等,若足够古老或是得了机缘,也可生出灵识,所谓器灵便是如此形成。也正因有它镇场,律见微才得以一心二用,在此时将封璐邀来叙话。

其实仔细想来,甚霄尘等人的失踪,与律见微也并无切实的关联,只不过他邀请封璐的时机过于凑巧,令封璐不得不生疑。而方才日月乾坤鼎展现的力量,又使封璐对几人的下落有了猜测,所以他暂且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耐著性子观察,等著见招拆招。

然而律见微却半点也不著急,反倒再次劝他用茶:“不知前辈可有品茶的习惯?晚辈愚鲁,备下了丹门培育的‘倦芳茗’,想请前辈品一品,若是前辈不喜,晚辈再让人换一种茶来。”

封璐只得啜了一口,一面暗暗想道,自己实在不擅长与人周旋,不如还是直言询问他霄尘的下落罢?

恰在此时,五毒犰忽然跃上桌面,对律见微发出嘶叫,似是在恫吓对方。

律见微的浅笑扭曲了下,问道:“请问这是……?”

封璐不得不解释道:“这是爱徒霄尘的小宠,小名唤作球球。”

律见微闻言似乎有些诧异,便倾身打量五毒犰,道:“是他养的?他可不像是会耐心饲养灵兽之人。”

许是因为律见微离得太近,五毒犰忽然叫了一声,衝上前咬住律见微的尾指,接著牠也不鬆口,就一直在那挂著,像是刚被鱼竿钓起的一尾鱼,一面还不停发出抱怨的声音。

“……”

二人皆未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不由沉默了一会,封璐伸手抚向五毒犰,道:“球球,不得如此无礼,快鬆开罢。”

五毒犰闻言很快鬆了口,封璐赶紧将牠捧回自己身边,略显尴尬地道:“抱歉了,牠先前从未如此,我也未曾料到。”

律见微勉强一笑道:“前辈莫要如此,这些畜生向来野性难驯,又岂是前辈能够防范的?定是晚辈过于唐突,惊著了牠,才令牠做出此举。”

说完这话,律见微才望向自己被啃了一口的手指,此时他肤上已浮现绦紫斑痕,显然是中毒了,令他嘴角再次抽了抽。

他取出一条束带,在指根处飞速绕了几圈、打好结,又取了一枚丹药服下,方续道:“都说灵宠似主,如今看来此话当真不错,幸好晚辈向来备著新制的解毒丹,倒也不怕牠。”

将伤口处理完毕后,律见微重新抬起头,问道:“说起来,甚仙君为何未在前辈身侧随侍?他昨日还说侍奉师长是头等大事,今日怎得不见人影了?”

律见微道出这话时神态自然,不似作伪,让封璐心裡疑窦丛生。难道甚霄尘与太鲲山众弟子失踪之事,当真与他无关?

无论如何,封璐已不愿再拖下去,便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今日邀我前来,究竟是为何故?”

他这般单刀直入地一问,惹得律见微愣了下才放开茶杯,坐直了身子,缓缓道:“晚辈听闻,您原是隐于江湖的一名散修,可在您收徒后短短三百馀年间,世上便出了最年轻的化神修者寒霁月真君,在此之后,甚仙君、樊仙君、不离仙君与薛仙君,也接二连三在这百年内结成元婴,前辈授徒有方,门下尽是惊才绝豔之辈,实在令人叹服。”

封璐面上不动如山,心中却已翻江倒海,暗道:他的大徒儿霁月,这会竟然都已经是化神修者了?!什么时候的事?后面那一大串仙君又是何人?难道也都是他收的弟子吗?

律见微观他神色有变,便又道:“晚辈平生志向,便是想将渺隐峰丹术发扬光大,所以晚辈方才道出这番话,并非是刻意奉承,而是发自内心对前辈心生景仰。然而晚辈却在此事上遭遇瓶颈,为了有所突破,晚辈正在探查修真界的一些旧闻,今日冒昧请您前来寒舍,正是为了向前辈讨教。”

封璐越发摸不透他的用意,但无论律见微想问什么,左右他现在有许多事都记不清,便道:“我若答得上来,自然愿意为你解答,可我不明白,你为何认为能够从我这问出那些‘旧事’?”

律见微闻言精神一振,道:“前辈行事光明磊落,果是高人风范。既然如此,晚辈便也坦诚相告了──晚辈所师承的渺隐峰一脉,有一尊丹鼎代代相传,正是碧海书院如今的镇院法器‘日月乾坤鼎’。然,日月乾坤鼎已许久不曾自愿认主,使得渺隐峰传承不再完整,晚辈便寻找起了能让其认可之人,冀望能藉此参破关键,重新完善传承。”

律见微顿了顿,复又道:“然而晚辈在多番尝试后,发觉唯有前辈座下的徒子徒孙,能够令日月乾坤鼎有所共鸣。故而晚辈认定,渺隐峰心法与太鲲山心法之间,必有某些隐微的联繫,而这一联繫,或许正是补全渺隐峰传承的关键。”

说罢,律见微取出一卷玉简,垂首双手奉上,肃然道:“晚辈深知,刺探他派功法乃是大忌,为表赤诚,晚辈愿奉上渺隐峰心法供前辈阅览,前辈若看出了什么,不吝指点一二,晚辈必不忘前辈恩德!”

律见微的言行太过奇异,封璐一时愣了愣,方道:“事关重大,请你先把心法收回,稍后再议。”他沉思了片刻,才疑惑地道:“我却有一事不解。日月乾坤鼎不过只是一件法器,它认主与否,对渺隐峰而言当真如此重要吗?”

律见微默了一瞬,方道:“前辈有所不知。近代渺隐峰传人,皆须透过阵法辅助,才能强行让日月乾坤鼎认主,传人之中修为越精深者,越能够与日月乾坤鼎契合,可见心法与日月乾坤鼎亦是相辅相成。”

封璐却依然不解,毕竟对剑修而言,向来都是由人去挑选合适的剑,断没有为了宝剑而改换剑法的事,便蹙眉道:“我还是不明白。”

律见微这才道:“除了心法之外,渺隐峰的传承中尚有一味丹药方子残缺不全,晚辈已尝试过无数种办法,却仍无法成功炼制,如今还未尝试过的办法,唯有使用日月乾坤鼎来炼丹了。也正因如此,晚辈才更需完善心法,以期与日月乾坤鼎更加契合。”

封璐听罢,想起了柳阁主说过他用小妖试药之事,心下一动,似乎能勾勒出真相的轮廓了。

封璐顿时若有所思起来,律见微却倏然抬眸望向他,近乎热切地道:“不瞒您说,渺隐峰失传的此丹药效用惊人,如若得以炼制出此丹,修真界断不会再是如今的模样!倘若真有这一日,晚辈便也算是不虚此生了。”

封璐察觉了他眸中的狂色,隐隐感到不妥,却仍问道:“你所说的丹药,究竟是作何用途?”

律见微神色一敛,目光如炬地问道:“敢问前辈,可曾听闻过‘还阳丹’?”

在律见微说到“还阳丹”三字时,封璐彷彿短暂地耳聋了,肃穆的钟磬之声在他耳畔响起,让他只能读出律见微的口型。

昔年太坤山倾覆后,封璐曾有段时间不眠不休,仔细阅览师门为他留下的无数典籍,妄图在其中找到一点指引,虽然他并未如愿以偿,却因此将太坤山二十一峰的所有典籍内容,都给死记硬背了下来。

而在丹鼎峰的典籍之中,有两种丹方被刻意删去,只留下篇名〈还阳丹〉、〈碎玉丹〉并诗词一首,用以警示后人:

还阳自难留,碎玉岂能久。

应笑痴愚人,何故自寻忧?

还阳丹能令死者复生,碎玉丹则能让凡胎入道,二者皆已失传,封璐从未想过会再听见这个词。

此时此刻,封璐才突然惊觉,此事并非全无可能,只是他未曾料到罢了。细细想来,昔年诬陷他偷盗典籍、致使他与玄业割席之人,不就正是丹门的一位长老?而既然那位长老动了此等邪念,难道会轻易善罢甘休?

思及此,封璐的双瞳骤然一缩,被强行压抑的记忆,顿时如狂风般朝他奔袭而来,伴随著剧烈的头疼,于是他垂下眼调整起自己的气息,并未答话。

律见微却仍陶醉地续道:“据闻还阳丹不仅能活死人、肉白骨,还能聚回飞散的三魂七魄,使濒死的修者得以续命。若果真如此,无数大能渡天劫之时,便无须再惧怕魂飞魄散,一旦此丹现世,足以让修真界天翻地覆!”

听到这裡,封璐眼底浮现了淡淡的杀机,却被眼睫阴影遮盖住了。他接著平静地问道:“依你所言,还阳丹炼制之法,早在渺隐峰流传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