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忽然蜷缩起来,沉默良久才悄声问道:“本座会死吗?”
甚霄尘不耐烦地道:“谁知道?或许祢的神识会彻底消融,也就和魂飞魄散没两样了。”他深吸一口气按捺不满,又道:“但有人为祢留了一份饯别礼物,要祢想清楚之后再去找他,若祢连试也不试,那肯定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心魔茫然道:“谁……?”
甚霄尘将呼呼大睡的五毒犰翻了面,让牠的肚腹转向前方,牠怀裡抱著的东西也因此现了形。那是一枚精巧的雕塑,由九瓣玉荷花的藕雕成,栩栩如生地刻出了五毒犰的模样。
甚霄尘道:“九瓣玉荷花的藕能清心、养魂,或许能让祢与五毒犰共存。莲生将此物赠与祢,或许有他的深意。”
心魔眼中的火焰猛然一缩,束成了极细的一线。在祂衰弱沉眠之际,也共享了这隻小畜牲的记忆,因此认识了一个对祂很好的花妖,祂以为对方不知道祂的存在,从没想过……
万般心绪同时涌上心头,心魔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怎么能既惆怅又释然呢?
祂忽然顿悟了,原来祂真正想从破霄与封璐身上夺取的,只不过是这么一丁点纯粹的真心,而今无论这份心意是来自莲生,又或者是来自这隻傻呼呼的小畜牲,祂漫长的求索,终究都不算是一场空了。
心魔眶中的火焰扑簌簌落下,哭得比方才更狠,直至泣不成声。
甚霄尘忍了一会,再度问道:“你究竟答不答应!”
心魔哽咽道:“答应,怎么会不答应……”
甚霄尘这才收起不耐之色,转为肃然,再度扬声问道:“祢愿意向天道起誓,将以五毒犰的身份活下去,与祂共存、不生歹念?”
心魔哽咽了下,高声答道:“愿意!”
话音方落,心魔便觉心神一紧,彷彿被一条无形细绳勒住,细绳的另一端悠悠荡荡,不知通往何方。
甚霄尘猛地凌空一抓,镜面应声而碎,周遭魔气霎时如百川入海,汹涌地灌入他的经脉中,连心魔的力量也不再受祂调度,悉数朝甚霄尘身上涌去。
心魔愕然愣了好一会,四周魔气逐渐稀薄,露出了其后高耸入云的栏杆,像极了甚霄尘囚住祂的鸟笼!
心魔这才明白过来,嘶吼道:“你这不要脸的卑鄙小人!竟然跟那破镜子联手又骗了本座!你造出心魔之境,让本座误以为是自己困住了你,为的是诱使本座深入,好方便你一网打尽!”
然而心魔刚想夺回力量,无形的细绳便猝然收紧,将祂给彻底束缚住,就连反抗的念头也一併被绞碎了,只能在口头上继续痛骂。
甚霄尘紧紧阖著眼,专注地掠夺此间的所有力量,过了一会实在听不下去,这才分神回嘴道:“祢自己蠢得上当这么多回,竟还有脸赖给旁人?既然都这样了,祢不妨往好处想,此事能证实祢也有了心魔,可见祢已被天道开除原籍,只是天地间的寻常生灵了。感不感动?”
心魔半点也没有感到安慰,仍恼羞成怒地挣扎不休。
甚霄尘又道:“别白费劲了,祢已经向天道起誓,那么祢的力量便属于球球,而牠的东西,自然就是我这个主人的。誓不可违,祢要是不想被反噬,就乖乖在一旁躺著罢。”
说罢,心魔便被契约拖往小世界外,祂自觉挣脱不得,连忙不甘地骂道:“骗子!说好的藕雕呢?那可是给本座的!要是小畜牲再不吞下它,本座就真要魂飞魄散了,你连这种事也要骗本座不成?!”
甚霄尘的身影已远得看不清了,只有他的嗓音遥遥传来:“吵死了,那东西早就被牠当零嘴吞了,将祢彻底融合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快滚罢!”
心魔被越拖越远,却仍不甘地声嘶力竭道:“你根本不曾真心为本座──”
甚霄尘置若罔闻,只全神贯注炼化心魔的力量。在他沙漠般的识海上方,逐渐浮现出一座形似树根的景象。那树根有金、银、墨、青四色,分别代表构成小世界的四大力量根基,其中墨色的树根便是心魔的力量,几乎已经被他给掏空了,如今看上去十分黯淡。
细看之后,甚霄尘略感诧异。“树根”中那股青色的力量,乃是窃自潜龙热泉,但它也同样所剩无几了,想来只能是蛟王的手笔。
甚霄尘将目光上移,凝望金色的“树根”,心中浮现一瞬的柔软。如今只馀金银二色的力量支撑著小世界,金色的无疑是封璐的仙力,至于那银色的力量,便是封璐破界前最后的阻碍了。
甚霄尘眸中闪过戾色,刚起了下黑手的心思,却引起心魔力量的反噬,使他不得不凝神定心,歇了此念。
半晌,心魔力量被他吸收殆尽,他心知多留无益,立刻让神识上浮,如探出水面般深吸了一大口气,虚假肉身的剧痛却在顷刻间淹没了他。
甚霄尘嘶声痛呼,猛一睁眼,见到了陌生的樑柱与屋顶。桐山派的小弟子围绕在他身边,正如临大敌地瞪著他,他们似乎是受到长辈指示,不得不在这和他一块躲著,可甚霄尘真醒过来了,他们反倒不知所措起来。
甚霄尘没有心力理会他们,在确认伤处包扎妥当后,他便召出拆骨剑拄地,不顾一切地支起身子。他疼得眼前阵阵发黑,正思索著身上还有没有麻痺痛楚的丹药,却有个半大少年施以援手,将他搀了起来。
甚霄尘转头与少年四目相对,这正是头一个向“善魂”比划的小弟子,他的眼神夹杂恐惧和好奇,正小心翼翼打量著自己。
甚霄尘不由调侃道:“不怕我了?”他也记起来了,自己曾用“恶魂”的身份吓唬过他来著,如今在小弟子看来,自己应当还是“恶魂”的模样。
小弟子如梦初醒,浑身一颤,还没能挤出话来,恰好李掌门迈入了屋内,他便改而唤道:“掌门师伯!他醒了!”
李掌门不由皱眉,方才甚霄尘倒下前,曾用三言两语对他解释眼下的情况,但李掌门仍难以全盘接受,此刻便神色讪讪,欲言又止。
甚霄尘直言问道:“外头如何了?若虚还在撑著?”
李掌门心知眼下不宜多问,答道:“若虚真人尚在勉力支撑,而方才桐山派这块地,也在真人相护下脱离了小世界,可真人的师弟依旧不见踪影。真人走不开,只能不断朝外喊他……再这样下去,真人只怕要弃了这儿,回到小世界去寻人了。”
甚霄尘拧眉道:“除了他,可没有其他人能保住这裡,我这就去劝他。”
他刚要挪步,身旁的小弟子便道:“你、您自己能行吗?”
甚霄尘瞥了他一眼,道:“你们长于这方小世界,如今小世界崩毁,你们已是自身难保,还有空担心旁人?”
小弟子未答,只道:“我还是搀著您过去罢。”说罢,他对李掌门拱手拜道:“掌门师伯!弟子这就去了!”
甚霄尘倒也没有矫情地推辞,但他一出了屋子,天上密密密麻的文字便晃得他眼晕,头部更是隐隐作痛。他眯起眼再度望去,发觉写满天顶的字与篆文相似,细看却又不同,甚霄尘虽不识得,却竟能大致看懂──这是属于小世界的天规。
天规流转不息,其间却不断有空缺增生,像是写满经文的书卷被烧去了几块,而若虚真人正念念有词,飞速编织著新的天规填满空缺,以此将桐山派这块地界圈为己有,俨然是场间不容髮的争夺。
甚霄尘盯著天上看得太久,搀著他的桐山派小弟子便也疑惑望天,却似乎什么也见不到。甚霄尘便问道:“你看不见?”
小弟子惊疑不定,似乎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若虚真人这才发觉有人接近,匆匆回头一瞥,却因此愣住了。他一心二用地传音朝甚霄尘道:“你身上竟有了天道的印记……难道你证道了?能看见天条了?”
甚霄尘挑起眉,他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然无从答起。
若虚真人又连忙传音道:“不管了。你来得正好,替我下去找找师弟罢!他恐怕还困在小世界裡头──”
甚霄尘嘴角一抽,哑声骂道:“你方才说的还是人话吗?我身负重伤,连行动都无法自如,药魔要是能听到这话,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若虚真人沉默下来,胸口起伏却变得剧烈,眼中有了疯狂之意,传音回骂道:“那他为何还不来找我!他究竟在哪!他为何没有与你一起,却也不在空幽谷中?!他究竟在哪裡?你一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