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电早就停了,周咏郡只能摸黑上楼。这裡只要到了夏天就很热,没有冷气,汗水从头皮滑到眼窝,又滑到脸颊,最后从下巴坠落。啪。
骨灰罈还在同个位置,上面已满是灰尘。不知道会不会闹鬼?周咏郡突然想到。他抬头往上看,想到那个晒衣间。
鼓足了勇气,他回到那被封闭多年的晒衣间。
地板上的排泄物已经被清理乾淨,父亲的遗体早就化成灰烬。上吊的绳子被收好,放在旁边的洗衣机上。
那本小说还在地上,上头的秽物乾枯,留下了丑恶的痕迹。他弯下腰,毫无芥蒂地捡起,然后翻阅。裡面的文字掠过眼前,最后手指压一段文字旁:为了处罚疯子才做得出来的行为,事前该如何恫吓疯子?想必需要只有疯子才看得懂的文字。
或许,周咏郡当时真的疯了,所以才干得出这样的事,只为报复另一个疯子。
那时揍完曹子艺一拳后,他便立刻被反扑。曹子艺的拳头更加有力,几乎把他打个半死,他的脸因此肿得可怖。之后他唐突辞掉了修车厂的工作,也不再写作。
汤高宇本来就很忙碌,几个礼拜没联络还在合理范围内。直到第三个礼拜,汤高宇直接出现在他的租屋处。
那时已经是半夜两点,宋千岁压著周咏郡坐进黑色轿车裡面,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被讨债集团抓到了。
脸上的伤好了大半,但还是显得很凄惨。
汤高宇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周咏郡感到疼痛,不禁扭曲了脸。
“这是怎么回事,咏郡哥?”汤高宇问。
除非成为艺人汤高宇,否则他的语调起伏不会根据遭遇的状况改变。他看到满脸是伤的周咏郡,就跟看到周咏郡被父亲毒打后的反应一样。
“我去找了曹子艺。”
汤高宇看了一眼车外,宋千岁正在抽菸,一点也不关心车内的谈话。他最近似乎总跟妻子在吵架,此时脸上满是疲惫。
确定宋千岁不会听见后,汤高宇才开口:“为什么?”
“我想知道当初发生什么事。”
“KTV?”
“对。”
“为什么?”
“什么?”
汤高宇口吻平静地说:“为什么到现在还对那件事这么执著?”
周咏郡感觉胸口被打了一下,呼吸都变得艰难。
“汤高宇。”他说。“周咏信死在那个KTV裡。”
“我知道。”
“他是我弟弟。”
汤高宇显然不了解,难得地皱起眉头,看起来有点阴冷。“那又怎么样?”他竟然这么说。“你并不喜欢他。”
“他是我弟弟!”
“我不懂,那又如何?”汤高宇似乎有些恼火。“这是什么,爱吗?你对殴打你的父亲也有这样的爱吗?”
“汤高宇!”
可是汤高宇没有停下:“为什么爱他们?他们死了,你不是过得更好。”
“过得更好?你在说什么疯话!我现在很好吗?”
“因为你总是忘不了那件事明明可以上大学、毕业,跟他们一点瓜葛都没有。他们是蛀虫,有一天会吃掉你,把你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周咏郡想都没想,伸手打了汤高宇一巴掌。直到现在,他仍不后悔这么做。但看著汤高宇楞楞的模样,他的手僵在了空中,无法立刻收回。
“他们是我的家人。”他颤抖著声音说。
“……那我是什么?我也是家人吗?”
“……”
汤高宇恢复成面无表情。周咏郡慢半拍地想,他竟然打了偶像最重要的那张脸。那时他没想到几个月后,自己还炸伤了偶像珍贵的脸。
“我知道那杯酒被下药是我亲眼看著他喝下去的。”汤高宇说:“是我。”
周咏郡的牙关在打颤:喀喀喀、喀喀喀。初春还有点冷,车内的暖气很足,但他却感到渗进骨子的寒意。
汤高宇盯著他,那双眼睛没有感情,不像是人类,但也不像是动物。他是人间的某种bug,无法被定义的无机质。他不会爱,他不能爱。他永远也不会懂,为什么周咏郡会一直缅怀和哀悼失格的父亲,以及吸血虫般弟弟。
“而我一点都不后悔,也没有罪恶感。”汤高宇接著问:“这样,很奇怪吗?”
周咏郡已经无法思考,唯一能说出来的话也只有:“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他打开车门,在宋千岁讶异的眼神中下了车。宋千岁没有拦他,因为汤高宇也没有留下他的意思。
自那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而周咏郡也再次回到地狱。
他开始频繁梦到父亲和弟弟,他们并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但在梦裡,他就是知道那是父亲与弟弟。父亲和弟弟的脸都是黑色的,即使恐惧到了几点,但每一次他都不会选择逃跑。
父亲会抽出皮带,一下一下地抽他,每一下嘴裡似乎喃喃著什么。他抱著头,听得越来越清楚:“这就是爱,周咏郡。这是爱。爱。爱。爱。”
周咏信则会掐住他,就跟他当初被活活噎死一样。周咏信呕吐物由上而下落在他脸上,他的意识会渐渐模糊。直到脖子的力道放鬆,他的意识才又恢复一点,紧接著又会收紧,如此反覆,只为了折磨他。
每一次梦的结尾,都是父亲和弟弟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问他:“为什么杀死我?”
惊醒的时候,周咏郡总是满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