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旁的树下,趴着一只小灰狗。我掰下一点花卷,递到它嘴边。小灰不嫌弃,一舔而去。小心点,陈年说。他看起来稍显警惕。
陈年怕狗。和我背道而驰。八九岁时候,邻居家没拴好的狗追了他一条街,自此落下阴影。我却没当回事,刚上小学那会,往家里抱回一只流浪串串,取了个名儿叫哈哈。哈哈亲人,我看着欢喜,陈年却摸也不肯摸一下。没过两天,我放学回家,喊哈哈竟得不到回应,急得满角落搜寻。母亲见了就道:我给赶出去了,你说你抱回来做什么?不知道你哥怕狗啊?我扭头便瞪陈年,你叫妈把它赶走的!然后也不管母亲和陈年在身后喊我,冲出家门满大街找狗。陈年追了出来,说我没有叫妈这样做。我可不信。想到哈哈舔我的手心,想到它湿漉漉的眼睛,想到它离开家会饿肚子,万一没碰上好心人还不知要受什么欺负,我又气又难过,恨不得挨家挨户掘地三尺。陈年看我这样倔,只好陪我一起找。天快黑透的时候,我们在一条巷弄里听到有些耳熟的叫唤。哈哈!我隐约看见它身影,失而复得,高兴得要冲过去,却被陈年一把拉住。还有一只狗,他的声音有点异样。接着又是两声叫唤。我赫然看清,哈哈正被一只体型更大的野狗咬住不放。我不禁惶恐,可救哈哈要紧,看一眼陈年,他面部肌肉都绷紧了。放弃向他求助,我低头寻找地上有没有趁手的砖块石头,忽然就看陈年抄起一根木棍敲过去,鼻子受击,大狗懵住,放开了哈哈。陈年边提着木棍边走过去抱哈哈,大狗耷着尾巴跑开,陈年却惊呼一声。怎么了?我近前察看,看见陈年胳膊上的血牙印,还不浅。结果是哈哈应激啃了口陈年。我的脑袋也懵了。陈年把哈哈交给我,动作有些谨慎,又观察了它会儿,确定它已经平静下来,才对我道,它看起来没事了,找到哈哈啦,可以开心点了吗?陈年小心地瞧着我,怕我还不信他还会生气似的,带一点讨好的笑。我慌得掉泪:哥,你会不会得狂犬?
回家途中陈年安抚了我一路,自己清理好伤口,让我别告诉大人,家中拿不出打疫苗的钱。他讲运气没这么坏的,哈哈又不是疯狗,先观察几天,用不着太担心。可我知道他自己也是有怕过的。那时我们对狂犬病症只有模糊的听闻,两个小孩心中都惴惴不安。我时不时就要问陈年。路过河边问:哥,你怕水吗?睡觉时候问:哥,你想咬人吗?又把胳膊递给他说,想咬就咬我吧。陈年哭笑不得,说你怎么神神叨叨,狂犬病人不咬人的。我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两颗泪,声音有点委屈:我怕你死了,他们说有的狂犬病人会死的,你咬我吧,传染给我,要死一起死。陈年沉默半晌,说:好啊。然后作势咬了口我的胳膊,留一道浅浅牙痕。仍这么问了大半个月,我才渐渐安心。
后来有一天,哈哈和我们回乡下吃席,它爱上了村里另一条小土狗,就没再跟我们回来。
不晓得是不是作弄陈年遭了报应,我进了回急诊。晚间吃饭时,我隐隐觉得腰背泛疼,以为不过偶发,未想痛感毫无消退之意,反倒愈来愈烈。我松开了碗筷,脸皱成一团,摁住疼痛部位向母父求救。怎么回事?平时总叫你坐姿要端正,现在发毛病了?他们瞅我一眼道,躺那休息会儿。我刚挪动两步,发觉走路都吃力,痛楚陌生且来势凶恶,我哭了起来:带我去医院。吃坏东西了?我们不都吃一样饭菜么,还是在外头乱吃了?母亲走过来替我揉了揉,和父亲交换几句,终于肯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先是带我去了趟社区诊所,诊所大夫摇摇头:还是得去医院挂号啊。于是才搭上邻居家的小货车往医院赶。
急急匆匆间,邻居竟开岔了道,又掉头回转。痛得蚀骨钻心,窗外街道霓虹也变模糊,医院怎么还没有到?我感到思维开始不可抑制地往黑暗里沉,忽生出惨淡绝望来:突发恶疾,也许是潜藏已久的病灶,也许我很快就要死了。就算是能救的重症,也不想让家里负担昂贵的医疗费。好痛,像死亡强烈的预警那样痛。死之前我还有什么未了憾事么,好像不少,真要死了的话,好像又不显得十分重要。只一件,我死了陈年怎么办?我舍不得他,一想到他会悲痛我就更舍不得。家里有两个孩子,没了我,母亲和父亲至少还有陈年,可是陈年,陈年就只有我一个妹妹,我死了,陈年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说不定他们会再生一个小孩,陈年就又要有一个弟弟或妹妹不行,我不允许!陈年你决不能做别人的哥哥,否则我死了就去做恶鬼也不能够放过你。
伤戚归伤戚,医院还是到了。我真是怕见医院里的凄苦,白炽灯打得再亮,一眼望去也还是灰黯,在这种灰黯里我总是不能呼吸。可现在我顾不上灰黯顾不上呼吸,只想快快摆脱疼痛煎熬,无论是用痊愈还是死亡。疼到后来我感到恶心,跑进厕所吐得昏天暗地。出来时他们已经挂上了号,然后就是等做彩超。疾病不分早晚,这个点的彩超也要排队。前面那位进去已久,却总不见出来。我站也不能,坐也不能,蹲下的身体被疼痛来回撕扯啃噬。长廊里,有医护病人和家属穿梭,我狼狈地蜷着,没有辨别出靠近我的脚步。
你怎么过来了?父亲问来人。回来你们都不在,邻居阿姨告诉我的。是陈年,声音里还喘着粗气。我努力把头抬起来看他,我想我的面目一定被折磨得很难看。陈年过来蹲下,陈醉,很疼吗?好疼。可我疼得嘴唇翕张,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助地看着他。陈年的眼睛边儿红了一圈。我已没哭,他哭什么?
疼得厉害,没见她这么疼过,也不让碰,碰了也疼。母亲告诉他。
陈年刚伸出的手收了回去。
我一只手仍按着腰侧,把另一只手递给他。陈年立刻将两只手紧紧攥住我。我从他的手心探出一根食指,指了指他的刘海,刘海有点湿,衣服也有点湿,不像是汗。陈年说,对,下了点小雨。听见我倒抽气,陈年转头问,还要等多久?
他们说,不晓得呢,里面那个好久不出来。
我去问问。陈年放开我的手,过去敲门问医生,医生告诉他再稍微等会儿,他就又走过来握着我。
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陈年的脸?那些恐怖的思想又翻腾回来。他赶过来了,可我不想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我抚摩他手背上的那处淤青,想起那时候他被狗咬伤,突然懊悔歉疚得要命,泪啪嗒就打在淤青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哥我总害你受伤,还不许你生气,哥,能不能原谅我……
陈年读得懂我的表情,他轻声说没事,哥没事,伸手拭去我眼下泪痕,又道,为什么我不能替你痛呢?
陈年这句话甫一出口,我就明白,他已经在替我痛了。
终于见到了医生,仪器扫过,她说:肾结石,不大,能自行排出来,要多喝水啊。医生口气轻松,倒是一场虚惊。她递来单子,又说:待会去打个止痛针吊瓶盐水,这个真是特别痛,别人来都是嚎个不停,你家小孩挺能忍啊。母亲道:她从小就扛痛。语气隐约有点骄傲。我咬着牙下床整理衣衫,听见陈年轻轻的一句:什么叫扛痛,是不能不扛。眼睛又一酸。他已过来扶我了。
打完针挂点滴,痛楚虽然缓和,却已把我耗得虚脱,坐在那儿几欲昏死过去。陈年到外边帮我打水,父亲说出去抽根烟,昏蒙间我听到母亲和邻座在闲聊。邻座感慨说你家兄妹俩感情真要好,不像我家姊弟两个,没一天不打架的。母亲笑说他俩小时候也打呢,不过打得少,都是她戗她哥,我们工作忙,她哥五岁就自己在家带她了,她跟屁虫似的黏她哥。母亲似乎想到什么,问我,诶,还记不记得你五六岁发烧那次?我想了想,微微点头。
母亲回忆道:那回也真是唬人,你连着四五天都没退烧,当时县医院还没建好,就在卫生所挂了好几天水,不见效,只好打车带你去市里,年在车上一直抓着你手,眼水汪汪的,不停怪自己没照顾好你,又是说晚上没给你掖好被子,又是说没把家里窗户关严,你半昏半睡,他就一直喊你不让你睡,我说咋不让醉醉睡呢,他就哭鼻子说怕你死了,电视上都这么放,见到医生前要保持清醒,不然睡着就醒不过来了,还说什么你死了他也不活了,我赶紧让他呸呸呸,诶哟,想想你俩那样子真是心酸又好笑。
邻座也听见了母亲的话,笑说真是羡慕。
我当时烧到昏迷,母亲说的这些我还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会听她说了才知道,八九岁的陈年还有这样的时候。我缓缓睁开眼,就看见陈年正走过来,他脸上转过片刻的不自在,因幼时的傻气被在外提起。我望着他,展开一个虚弱的笑,然后去饮他搁在我唇边的水。
“我怕你死了”“你咬我吧,传染给我,要死一起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我和陈年都生怕对方死了。都生怕自己独活。看来将死之时,我们最好的办法是一起死掉。
0005 四
我喜欢秋天,最喜欢秋天,陈年说他也喜欢。秋天的风凉得幽幽微微,这时节的空气我愿意多呼吸几口。连床单都比平日更觉清爽,我躺着,趴着,手蹭过陈年的手,胳膊蹭过陈年的胳膊,他的肌肤也是宜人的凉。有时我睡姿任性,爱把腿架在陈年的腿上,觉得这样舒适,竟忘记放下来,翌日早陈年起来就要蹬着麻木的腿佯作抱怨,我便陪着笑去替他揉捏几下。
秋天的颜色,不似夏季晃眼,冬日肃杀,春天稚嫩,却是种低调的浓烈。我盘腿坐在木板床上,透过阁楼的窗去望,月光里黑魆魆的山影。那是座小山冈。过去一到秋天,那座山冈就成了我和陈年的钟爱。天不亮就爬起来,一起爬到山冈,等日出,看朝霞。等太阳出来了,把野甸的草晒暖了,我们就躺下来,看池塘的水鸟,看不远处的红枫林,红得烧燎了天。饿了啃两口干粮,发呆也好,闲话也好,都自在,好像这会的天就格外美些,风格外香些。什么也不必考虑,光阴像一条可以伸缩的线,不断地延长,再延长,在这样的时间里忘了我,才成了真正的生灵。
陈年攀着梯子上来,说,怎么还没躺下?看一眼钟,近十二点,我赶紧钻回被子里。陈年也躺下来,脸上略显疲惫。他对我说,明明可以多睡会儿,偏要陪我熬夜。他知道我是等他。从他念了高中,放自习回来还要在书房待到很晚,我即便先上阁楼,也一定要等他上来才肯睡。我觉得陈年实在辛苦,夜那么黑那么长,我不忍心把他独自丢在没有体温的功课里。更紧要的是,我很想陈年。我对陈年说,哥,秋天了。他嗯了声,很快疲倦就将他拖进梦里。所以我讨厌高中,高中偷走了我和陈年的秋天。现在的我们,哪里还奢望在凌晨爬上山冈,踩着野草的露水,守候一片天和一抹风呢?课业繁重,陈年又刻苦,尽管我们是朝夕相见的家人,而且同榻而眠,却失去了说话的时间。母亲总会说,去去,别打扰你哥。我悻悻地,甚至嫉妒起他的同学,能比我和他说更多的话,比我见到更多模样的他。我只好在夜里等,母父都已经睡了,但我会为他醒着。我争来片刻相会,看一看他的倦容,又不忍多话,于是只言片语都成零光片羽。我有时噩梦,梦见校园成了浓密厚重的蛛网,我拼命剥开,寻见的陈年已经干瘪。
陈年不愿意让我缺觉,他便让我晚上先睡,说自己上床的时候会再喊醒我,陪我聊会天。他这个骗子,哪里会喊醒我。我也是骗子,总是装睡,再做出因为他醒来的样子,无论他动作多么轻。
逢上母亲和父亲都出差的日子,我像透了一大口气,又生出一种家中只剩我和陈年相依为命的幻觉。迷人的幻觉。估摸着陈年快下自习的时间,我就到厨房热一热饭菜,或是煮些饺子面条之类,给他当宵夜。大人不在家,给我们多留了些伙食费。有时我放学回来也会自己做晚饭。陈年近来胃口很好,读书用功更容易饿些,回来总是要吃宵夜的。
达、达、达。陈年的脚步一丈开外我就能辨出,不等他翻钥匙就开了门迎他。老式的军绿色帆布挎包被他两指勾着带子,吊在高高的肩后,并不显得吊儿郎当。他的神情本有种在书卷里磨损后的疲滞,但一看见我,又像拭了灰的灯罩子亮堂起来。在玄关处我拦下他,先叫他闻一闻。番茄卤肉面,陈年笑道,你最拿手。放包洗手,他坐下来开始拌面。我就坐对面,揭开桌上一只盘碟的瓷盖,卧着枚荷包蛋,我今晚的得意之作。外缘焦脆,蛋白细嫩,陈年拿手中竹筷一戳,黄澄澄的溏心争先恐后往外流。喜欢观赏这样的时刻,戳破、释放,是人骨子里的原始冲动。看得出来陈年饿了,但他的吃相仍维持着斯文。吃完了,只一副碗筷,坚持不用我洗。进了书房,陈年拿来他的储存罐,摸出衣服内兜里的余钱塞进去。于是我将自己的储存罐抱过来,晃了晃,訇啷清脆,又去晃一晃陈年的,不过几声闷响。谁攒得多,一目了然。我眼红道:你个守财奴。陈年只一笑:你花我存,动态平衡。哼,可见陈年物欲之低,自小就有了端倪。我却兜里藏不住钱,时不时就为新奇玩意儿破了小财,陈年说我和他不同,性子里就爱及时行乐,明日愁来明日愁。
隔天便是周末,我的功课一旦完成,再不肯多留半分心思,因此携了本小说躺窗户边翻阅。看一眼窗外,秋高气爽,再看一眼书房,想不出谁能像陈年这样自觉,埋首苦读,依我看,早晚成书呆子。唉,真是误了这好秋光。手上小说是家里的老古董,这些存货看了百十遍,又无钱添新书,再翻也熟稔到无趣,于是看着看着就盖在了脸上,去赴那周公之约。
这么睡小心着凉。朦胧里我听见陈年的声音,脸上的书被拿走,突然的光照使我眯了眯眼。陈年瞧着我,眼神一顿,忽伸出手揩过我眼角:做了什么梦?这样伤心?
我才意识到那是泪珠。身体知觉在梦里往往是放大的,梦外淅沥,梦里可能已经滂沱。我试图回想,却闯进浓雾,只好如实回答:记不得了。一睁眼就是陈年这张柔和的脸,什么也给忘干净了。当下我不得而知,年幼的梦时有先兆,泪水里凝结着某种悲伤的预见。
要去小山冈吗?陈年问我。
我看着陈年,确信他是认真的,忙不迭点头,生怕他反悔。
那就走吧,趁爸妈没回来。陈年说。
于是我和陈年相视一笑,像不谋而合的共犯。
我们在山冈后的枫林地捡落叶,在池塘的浅水洼处捞鱼。那是种很小很小的鱼,只有人的一两个指节那么长。小鱼在水底的石头间游梭,水是那样清澈,我是那样有信心,手伸入水,伺机一捞。一捞一个空。因而我是那样迷茫,鱼儿就在手边,怎么手心偏是空的。这时陈年放入水中的手也攥紧了,我等他摊开掌心,却是条小家伙。运气罢了,再来。结果陈年捞了好几条上来,我仍一无所获。陈年说,鱼儿其实不在你看到的位置,因为光进到水中就偏折了方向。原来这世界遍布幻觉。水蒙骗了鱼的存在,血缘伪装了我们的爱。鱼儿躺在陈年的手心,鳞片泛出奇异的七彩光泽。后来,我们把小鱼还给了池塘。
金色的山冈,金色的太阳,金色的风。我和陈年肩并着肩,躺在金色的深秋。陈年忽然问,陈醉,你以后想做什么?我说,总之不想做人了。陈年就笑,说认真的,你有没有很憧憬的未来?比如梦想?职业?我想想道,那应该是背包客。嗯,背包客。那阵我新接触这个陌生词汇,对于这样富有冒险与自由意味的字眼心驰神往,我笃定自己就要过这样放任的生活。轻狂的年纪总把现实遗忘,可未来往往事与愿违,当然那是后话。我问陈年,你呢?正巧,一架飞机划过天空。陈年抬手指了指,说,就是它,我想到天上看一看,想当个飞行员。我望着两道长长的尾迹云烟,心想那可真是很高、很远。对于此时的我们,连坐飞机都尚且是很遥远的事。你看,我和陈年骨子里的相似恐怕就在此,在最平凡的小城降生,偏偏对瑰怪险远怀有执念。也许就已暗暗昭示着命运的判词。
躺到露水挂上了草尖,挂上了发梢,夕阳消失在地平线,晚风已经凉得不可忍受,我们才乘着星子和月影回家。拾到的枫叶被我夹进书里,合上书页,就尘封一篇记忆。不会知道在多久以后,翻开了书,偶遇旧时的叶,它没能化为春泥,它载着一段秋风,把时间吹到这天下午,我将想起我和陈年如何将生活放逐,这个秋天,到底少了桩遗憾。
一场秋雨一场凉。还不及准备,冬天就闻风而至。我不喜欢小县城的冬天,冷得叫人颤缩,却鲜有雪。乏味得很。我和陈年窝在炭炉边取暖,屋内的空气被烤得干燥,皮肤紧巴巴的,夜里裹着厚厚的被子,寒气仍从骨头缝里往外渗。我不喜欢压在身上的沉重被褥,也不喜欢母亲塞给我的旧羽绒服。
早上起来,母亲又拿出往年让我穿的那件羽绒服。是她旧时穿过的,款式老气,颜色土气,穿着它走在学校,我永远是局促的。今年我忽然就再也不愿妥协。我说,妈,我不想穿它。
母亲瞪我一眼,那你想穿什么?想穿新的?
我抿唇不答。
母亲继续道,你知道一件新羽绒服多少钱?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还没挣就想着花了?这件又不破,大小也合适,怎么就不能穿?你看你哥穿你爸的旧衣服不也好好的?
我看一眼陈年,他身上那件不过纯黑男款,能丑到哪去?可母亲拿给我的,花哨颜色,简直俗不可耐。
反正我不想穿。我小声嘟哝着,闷头把秋季的外套往身上叠,大不了多穿几件。
母亲见了冷嘲道,穿那顶用?你就犟吧,到时候冻死了别找我就行。
我气得早饭也不肯吃,推门就走。走在路上,口中呼出的气都成了白茫茫一片,风刮在身上像刀子。身上穿得再多,哪比得上羽绒服轻便保暖。可我还是头也不回往前走。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那点微薄的自尊仿佛大过一切。
陈年追了上来,把油纸袋往我手中一塞,冻成冰坨的手接触到今晨第一缕温热。他又拉开我书包,往里头塞着什么,念叨我:饭不吃,水杯也不带,忘了医生叫你多喝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