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9 二十四(下)
我和陈年秉持着相同的原则:情感一塌糊涂,工作有条不紊。
然而那天陈年归家后想必有所发现,因此拨来一个电话:为什么你离开我的公寓一回,衣橱里的衣服就要失踪一件?这次还是我工作穿的制服。
手机里烦恼的男声使我弯起了唇角:因为工作时的你,我也想要了解,尤其在夜里。你呢?这些天自渎的时候,真的就一点儿没想到过我吗?
那边的空气又凝滞了。声音再响起时,陈年无奈至极:能不能别再开这样的玩笑?
我哦了一声,忽想起什么,于是问他:对了,你知道伽马辐射吗?
陈年微愣,困惑道:什么辐射?
我晃动鼠标,打开不久前浏览过的搜索页面,对他说:伽马辐射,近年来应用于医疗输血,预防移植物抗宿主病,也就是说,你的血用伽马射线进行辐照后,依然可以流进我的身体。我顿了顿,语调不自觉的上扬:陈年,你说的难题,原来早就被攻克了。
桑奚也来找我,说是来送我落下的帽子,实则意在八卦。
怎样?拿下没有?他饶有兴味地探询。
少打听。我冷冷扔过一句。
桑奚揣摩了会我脸色,吊儿郎当道,哟,看来没成?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什么来着毕竟在她哥那儿,什么也不能抵得过她重要,要搞定亲哥,还不是手拿把掐?
我横眉瞪他,抄起工作台上的包裹想砸过去,一看是客人寄来的底片,只好放下。
要我说,何必那么麻烦?桑奚观摩着工作室的照片墙,懒洋洋道,下两片药的事,回头我找人弄点给你。
俗不可耐,我讥笑道,难怪陈年不愿意看见我跟你来往。
桑奚不以为然:为了一个见不得人的目的,你还奢望手段能有多高尚?
我拿起量杯,一面调配显影液,一面说,他心思藏得没那么深,又不是这些底片,需要药水才能显形,说到底,他心里忌惮那关,得他自己能过去。
桑奚难以理解:难不成你就一直这么跟他耗着?白白浪费这青春?
胶片浸在显影罐里,控温,搅拌。我像回答他,又像自语,不疾不徐道:等待他是浪费吗?浪费也没关系。十三岁那年,我送给他那只表,实则,我送给他的是时间,我所有的时间。早在那时,我就决定把我一生的光阴都送给他了。浪不浪费,都是他的。
桑奚若有所思地望着我:这几年我帮你从中作梗,折了他多少桃花?报应落到我头上之前,你可千万要让他跌下神坛。
我淡淡道:他要是真解风情,哪轮得到别人摧残?只不过嫌他皮囊招摇,有谁嗡嗡着飞上去我就格外烦躁。
桑奚哈哈大笑,像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顽童,我瞧他一眼,问道:这么久以来,你从中得到的到底是什么乐趣呢?
一个善良守序的青年,一个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一个克己慎独的完美主义者桑奚挑眉,眼中升起诡异的期待:旁观一座理性大厦的坍塌,还是由内而外的崩溃,不是很有意思吗?
0030 二十五(上)
冬天是回老巢的季节。我驱车载上陈年,又绕道去机场接阿骊,一道回县城老家。陈年接过阿骊行李,问她想坐哪个位置,阿骊径自往后座一躺,耷着眼皮道,我躺后边补觉。陈年便又坐上副驾。
阿骊两只手从后探过来,搭着我的肩,嬉笑道,车不错嘛,看来事业风生水起啊。
还行,我说,咱妈也有赞助。
阿骊戴了眼罩躺下,又想起什么,问道,诶,你客人里有没有那种,就那种、盘靓条顺、特适合介绍给我的?
我眉梢一扬,问,怎么,你那个分了?
腻了,阿骊无意多提,说,怎样,所以有没有?
片刻寂静,我微微笑道,有,赏心悦目的客人当然有,只不过
不过什么?阿骊问。
我打了个方向盘,说,只不过我怎么舍得留给别人。
阿骊意外道,嘿,你倒是近水楼台,有情况了?等回去我再严刑逼供。
我轻笑一声,不再说话。余光里陈年下意识朝我瞥来一眼,很快又转向窗外。他想到什么?
近来我忙着同客人走山淌水,想必这两个月他过得平静而乏味。他会以为我的冲动让时间冷却了,荒悖段落就可当作插曲幻梦,烟消云散。我遇见什么人,抑或历经什么事,于是也会喜新厌旧,移情别恋。这是极可能的。他该多祈祷是这样,并为此欣慰。
赋闲在家,母亲玩了阵花鸟虫鱼。可因为不懂,她把两条斗鱼养在同个缸,等发现的时候,其中一条已没了半边身子,从此再不肯养鱼。至于花草,还是专业的人打理得更漂亮,她多些时候便靠同人打麻将消磨时光。回来时还少不得提点我和陈年,说牌桌上某某的孩子结了婚,某某新近又抱了孙子,日子多有盼头。一见我们敷衍的态度,她又是摇头叹气。
看你俩闲在家就烦,就没点朋友聚聚,哪有年轻人的样子?母亲临出门又朝我念叨两句。
我嘻笑说,哥跟我回来不就为了陪你嘛?谁知道您社交生活比我们还充实呢。
去。母亲又想起什么,回头补上一句,园门顶上那盏灯坏了,让你哥记得换个灯芯。
知道了。我挥挥手。
从杂物间搬出梯子架好,我拿着替换灯芯就往上爬,恍惚一瞬想起在小阁楼爬上爬下,转身已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
拧紧灯芯,我看了看附近的这棵树,伸手能够摸到树冠。当它还是小树的时候就和我们一起搬来,如今也生得这样高大。
等听见脚步,才发觉自己不知怎么就发起呆来。陈年走下围廊,望见是我站在梯子上,愣了愣,问,怎么不喊我来换?
我没有下来的意思,面向陈年,展开臂膊,身体微微摇晃,像有一种自由落体的意图。
陈年一惊,立刻大步奔跑过来,伸出长长的两臂,预备接住什么。
我却扶着梯子安安稳稳地下来了。
落地以后,我露出一点笑,对他说,你妹在你眼里真成了个疯子了?
陈年的两只手便显得有些无处安放,僵硬收回到身侧,他说,晚饭做好了。
我摁下开关,换过的灯乍然亮得刺眼,很不给晦暗的角落留有情面。我直视那盏灼灼的灯,眼前晕起了花影,再看陈年的脸便怎么也不能聚焦,一场幻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