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涅兰加的族群中的任何一个飞得都快,但也没能躲过足足七只大鸟的围攻。这些愤怒疯狂、满怀忌恨的雄鸟围剿了他,在云层之上用喙和爪把他活生生撕碎。他们在寒冷高空用他的尸体部件玩抛接球游戏,与兄弟们嬉闹着互相炫耀自己的身体和飞行技巧。回家的时候,涅兰加撑着翅膀为新生的雏鸟遮风挡雨,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的孩子们若无其事地落到自己的窝边,淡定地清理沾了血和绒羽的爪子,弯身把喙在腹部擦干净。

迷瘴飞到涅兰加身边,垂下头,像乞食的幼鸟一样轻啄一下他的胸口。然后他呼地张开翅膀,做出求偶舞开场的邀请姿势。

两只小鸟还在酣睡。涅兰加抬起头看着自己的长子,脚爪慢慢跨出巢穴,双翼微张,回应了他。

一只接一只的大鸟飞过来,落在附近的树枝上。树枝轻微摇晃。他们双目湛湛,能敲开石头的喙高高扬起,能刺穿颅骨的爪踢动抓握,个个翼展超过两米,仿佛一片片乌云在地上投下的阴影。

这是又一场“围剿”。

人类au迷瘴专场(上)

十六岁盛夏一个逃学的下午,涅兰加和男友在牛棚后头偷尝了禁果。压碎的稻草碾进头发,汗湿的皮肤散发出太阳和荷尔蒙的味道。不久他们像爱情小说中离经叛道的年轻人那样携手私奔,逃离偏远的农业小镇,决心在大城市闯出一番事业。几个月后,男友出去赌博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涅兰加独自一人在阴湿的出租地下室中狭窄的小床上生下了婴儿。

婴儿看上去又瘦又小,五官皱巴巴的,哭的声音微弱得像生病的猫崽,皮肤白得不正常,好像罹患白化病的蜥蜴。涅兰加好几次以为他要死了,用毛巾包裹着他抱在心口。新生儿断断续续地哭了一夜,乳汁从嘴角溢出来,哭声甚至变成令人提心吊胆的破风箱一样的咳嗽和喘息。但他挺了过来。天亮时涅兰加醒来,发现婴儿还在呼吸,而且睡眠逐渐平稳。他抚摸着这个老鼠一样丑陋的小东西,决定抚养他,为他取名叫迷瘴。

涅兰加身份证上的性别是男性,尽管他的确是有受孕能力的双重性别畸形人。这意味着他没法给迷瘴办出生证明,不过缺少教育的他也没这个观念。在一个个出租屋之间的辗转中,他把迷瘴养到了三岁。

迷瘴是个难应付的小家伙,一刻看不见涅兰加都要哭;三岁才开口学话,以至于男友一度认为他是个白痴。在男友和涅兰加激烈争论要不要抛弃这个该死的累赘的时候迷瘴就扶着床头站在他的小床上,透明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他的发育缓慢让他至今走不稳路。涅兰加和男友的矛盾则越来越激烈主要是因为他们越来越穷。

“我要回家去。”男友说。

“你要抛弃我们,你是这个意思,是吧?”涅兰加一边折纸一边说。

“这一切都是骗局大城市,拼搏,然后发财。”男友露出嘲讽的笑容,“你没有家人,我可还有。”

迷瘴的四岁生日当天,收到的除了一罐五彩缤纷的纸星星,还有一封孤儿院的通知书。涅兰加的男友在出租屋附近被发现高处坠死,最大的嫌疑人涅兰加声称他是自己跳楼的。警方没能找到反驳他的证据,但又以多起诈骗和盗窃罪名逮捕他入狱。涅兰加拿到了男友的保险款,用和迷瘴的亲子鉴定书证明自己是他的父亲。涅兰加没有其他亲人,他在监狱里的那几年,迷瘴在孤儿院度过。

迷瘴去探望过涅兰加一次。他还没有习惯孤儿院的生活,卖掉了那罐纸星星,求院长带自己去见见母亲。

“那是你父亲。他是个男人。”院长答应的时候随口说。

迷瘴没有反驳,即使他知道涅兰加是母亲。体弱多病又过分早慧的孩子在太早的年龄学会了察言观色。他脸颊瘦削,肤色惨白,眼珠泛着血丝他不是个讨喜的孩子,但他的母亲爱他。只有母亲爱他。群,1,彡九四九四,陆,彡1,许多故,事

他坐在探监的椅子上,脚碰不到地面。他和母亲只隔了一层玻璃,却还要用电话交流,听筒比他的脸还大,衬得他手腕瘦骨伶仃。迷瘴一看到涅兰加就要开始哭,涅兰加将手按在玻璃上,温柔地凝视着他。迷瘴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指,咽下了哭声。

“坚强起来。鼓起勇气。宝贝。”涅兰加在玻璃上勾画迷瘴的面部轮廓,长而卷的睫毛像飞蛾的翅膀一样轻柔地扇动,拢起一纱专注的微末笑意,“你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

“我想你,妈妈。”迷瘴含糊地说,带着浓重的鼻音,“我讨厌孤儿院……想你抱抱我。”

“为我坚持下去吧。”涅兰加说,声音通过电话显得失真,“到时候我会拥抱你的。我爱你。”

涅兰加贴着玻璃的手掌晕出一周雾气,迷瘴眼前也被雾气湿润了。他伸手想触及母亲的体温,还没碰到就被拽起了胳臂。

“时间到了!”警察拉开他。

迷瘴踉踉跄跄向外去,一步三回头。电话断开后,涅兰加的那点笑意消失了,面无表情地起身往回走。迷瘴不住地看他的背影,看他的背影融入不可知的阴影。

最初,迷瘴还会蜷缩在被子里啃咬手指,焦虑地思念母亲;但时间逐渐冲淡了记忆。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个世界有太多新奇的东西。现在会代替过去,没有人能一直活在回忆里。迷瘴越来越少地想起涅兰加,更多地思考怎么吃得多吃得好,怎么维持人际关系,怎么攒钱。以至于当院长把他叫进办公室,告诉他他父亲要来接走他,迷瘴甚至一时没反应过来。

然后他想起,他确实有一个在监狱里的至亲。不是父亲,是母亲。

涅兰加穿着发黄的白T恤和泛白的牛仔裤,因为刚出狱头发很短,但他还是非常、非常漂亮。迷瘴已经记不清幼年时母亲的脸了,可在看到涅兰加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这是他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人。他的皮肤像水洗过一样白,鼻梁秀美,眼形温柔,脖颈像天鹅一样修长。

迷瘴还拘谨地驻立着,涅兰加直接张开双臂把他抱进了怀里。

迷瘴僵住了,几乎颤抖了一下。

涅兰加的身体很柔软……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种柔软。像是包裹而来的温水,又像是展开的丝绸。涅兰加的嘴唇将吻深深地印在他的鬓角,带着扑面的微甜又微苦的味道。

“你长大了。”涅兰加小声说。

“妈……妈妈。”迷瘴生涩地、更小声地叫道。陌生的酸楚从他的心脏喷涌而出,挖掘着他的眼窝和鼻根。他试探地把脸贴进涅兰加颈间,接着埋得更深。

后来的迷瘴想过,涅兰加在男监这么些年,竟然没有怀孕,真是个奇迹。又也许他怀过,只是没生下来或者生下来就丢了,反正只要涅兰加没有养任何一个,这就与迷瘴无关。涅兰加的确在监狱里换了无数个男友,不过他不会对迷瘴说这些。出狱后他拿着为数不多的存款,带着迷瘴离开了这座拘留了他的青春时代的大都市,去乡下谋生。

小镇。涅兰加出生在小镇,又回到了小镇,但不是同一个。涅兰加用很低的价格拿下了一处不错的房子他实在很会从男人手里捞钱刷着雪白的漆,有漂亮的红褐色屋顶,还有一小片可以种花的草坪。涅兰加问迷瘴要不要养条狗,迷瘴拒绝了。

那是迷瘴一生中最纯洁和浪漫的岁月,他蜕变的青春期,在记忆中镀上了早霞一般玫瑰金的光芒。他像所有普通同龄少年一样上学、回家,同时渐渐从男孩发育成男人。

迷瘴的白化病决定他不能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但涅兰加坚信户外活动对他有好处。天气热的阴天,涅兰加就会带他去湖边。涅兰加脱掉全身的衣服,只留一条短裤,赤裸的脚踩进水里,然后整个身体都沉进去。迷瘴想起了神话中所述的水泽精灵。

迷瘴讨厌水。在孤儿院的时候,小孩们也会偷跑出去玩,玩水时会比赛憋气。迷瘴要求自己做到最好,他必须是最好的那一个,否则他就会成为被欺凌者。

他深吸一口气,扎进水中。水面外的声音模糊而遥远,流动的水波轻撞他的手臂。片刻的轻松后,他的胸膛开始发胀,然后抽搐。窒息感像一条饥饿的巨蟒,缓缓将他绞杀。他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尖叫:氧气!给我氧气!他固执地、死死地把自己按在水里,意识变得沉寂。

直到其他所有小孩都撑不下去抬出水面大口呼吸,迷瘴才会昏头昏脑地出水,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在同伴们的敬仰中他露出略带嘲讽的笑容,压抑住痛苦的喘息,宣布:“你们都太烂了。”

“迷瘴?”

涅兰加游到他面前。母亲在水中灵活得像一条鲑鱼。他的脸湿漉漉的,头发也湿漉漉的,水痕沿面部线条蜿蜒而下,通透的皮肤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不喜欢的话,可以不下水。”

迷瘴微笑起来:“我只是不会游泳……妈妈,你来教我吧?……”

迷瘴非常聪明,成绩优秀,学什么都很快,只有游泳好几年都没学会。迷瘴喜欢看到涅兰加为他苦恼的样子。眉毛微微地皱起来,嘴唇撅着,下巴小幅度地挪动,无意识地磨着牙齿。这时迷瘴就去摸涅兰加的脸,然后被母亲一副不高兴表情地拍走。

直到迷瘴考上大学他也还“不会独立游泳”。他把录取通知书拿给涅兰加看,涅兰加小小地尖叫一声,扑上来抱住了他。

迷瘴已经比涅兰加还高了。他喉结隆起、声音低沉,最近开始在早晨剃须,俨然是成熟男人的模样。他的身体依然不好,但生长并没有落后,涅兰加抱住他的时候额头刚好抵住他的锁骨。这个年轻人高挑细瘦、面无血色,像个久病的人,眼睛却极富神采,似笑非笑。

迷瘴搂住涅兰加。涅兰加急促地说:“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迷瘴。我为你骄傲。”

“你不用担心生活费。”迷瘴说,“我会挣钱,你只用挑好房子”

“等等。”涅兰加惊讶地说,“我不准备跟你走。我会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