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萧宁煜走远后,那小沙弥才敢轻声问住持:“住持,那是何人?”

是何人呢?

是大周当今的太子,将来的天子,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顽劣孩童。

住持摸摸小沙弥的脑袋,告诉他:“这是我们凤灵寺的贵人,你以后便知道了。”

院里的银杏树是棵百年古树,生得枝繁叶茂,蓊蓊郁郁,慈真方丈就坐在树荫底下纳凉。

待萧宁煜走到近处,慈真方丈才慢悠悠睁开眼,一见是他,温和地笑起来:“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萧宁煜觉着他气色比上回见时好上不少,也对他回以一笑:“今日无事便过来看看。”

慈真方丈微微眯起眼睛,整个人好似一尊笑面佛,淡淡地看向萧宁煜,“殿下如今身份特殊,不必常来看望。贫僧近日觉得身子爽利不少,想是还能多活些时日。你看,我这都能到院里歇歇了。”

分明是轻松的话,萧宁煜却听得眉头一皱,只觉这更像是回光返照,不大放心地道:“明日孤再让御医过来给您瞧一瞧。”

慈真方丈瞧他一脸凝重,有些来气,冷哼一声:“你这是当我老糊涂了,说的话也信不过了。”

说话间,一只白毛猫从边上窜出来,萧宁煜的目光不禁被吸引过去。

这猫是山上的野猫,常来庙里玩,有时是立在墙头,有时是在佛像前打瞌睡。过去慈真方丈常常对着它念经,一念经这猫就打瞌睡,直到闻见斋饭的香气才悠然转醒。

这一来二去,不仅庙里的和尚都认得这只猫,连来上香祈福的香客都常见到这只猫,还以为是庙里养的,瞧着颇有几分佛性。

这猫毕竟是野猫,警惕性高,脾气也不大好,除了给他投食和念经时较为温顺,其他时候对谁都爱搭不理。若有生人妄图靠近,少不了挨上几爪;常常出入寺庙之人,小猫多半还是会给些面子,心情好了任由人摸头摸背。唯独萧宁煜一人,却始终不受待见。

此时也不例外,萧宁煜追过去,见小猫趴在草丛边正懒洋洋地舔着爪子,本想趁其不备摸一下脑袋,哪想不仅被猫飞快地躲开,还眼疾手快地给他手背挠了一下。

萧宁煜盯着自己手背的那道红痕,没出血,也不太疼,看似凶狠其实收着力道。

但兴许因为他盯着伤口看得太久,小猫误以为自己闯了祸,细声细气地喵呜了一声后,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慈真方丈瞧着萧宁煜败兴归来,笑道:“都跟你说过这是山上的野猫,性子顽劣,让你少去招惹。你倒好,回回都要去逗它玩。”

萧宁煜撇了下嘴,“它倒是跟你亲,也没见你将它留在寺里养,只知道天天对着它念经。它就是一只猫,哪能听懂你那些佛法。”

慈真方丈摇了摇头:“它生来便在这山间,即便寺里的人对它再好,它也终归是要回去的。这世间的生灵皆如此,各有各的缘法,你若强行将它留在身边,反倒会害了它。”

萧宁煜的面色一僵,冷声:“孤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阳光自树叶的缝隙间洒下,金光闪闪地落在笑面佛的脸上,遥遥望着他:“殿下聪慧,怎会不懂?”

从宫里出来,奚尧才知萧宁煜对外声称他身染时疫,不仅替他告了长假,还把将军府围了个严严实实。

他暂时懒得去想此举是否会惹得有些人心生猜疑,顺势闭门不出,在府中休养。

过了几日,先后有两封书信送至府上,一封来自徐霁,一封来自陆秉行。

奚尧先拆了徐霁的那封,徐霁在信中一一交代了他去到益州后所做之事。

他先是走访各处,暗中探查,循着蛛丝马迹已然查到两处藏匿假币的库房和一处存放储备粮的库房,亦搜集到了几份证据,可证此事与益州知州关系匪浅。

剩下的话徐霁虽未明说,但奚尧与他都心知肚明,光有这些还远远不够。

他们要扳倒的,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知州,还有知州背后的人。

假币在何处铸造,如何运输,牟利几何;储备粮是何人下令收取,运往何处,所图为何,又是如何瞒天过海、不为人知。

这其中有多道关卡,牵扯众广,小到行夫走卒,大到政府官员,乃至朝廷要臣,牵一发而动全身。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若他们到最后只换掉一块坏石,终是无济于事,唯有整巢倾毁,方能止患。

奚尧一时没有提笔给徐霁回信,继续拆了陆秉行的那封信。

陆秉行在信中对他多有问候,讲了讲边西的大小事,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纸,连奚尧留在边西的那匹马都有提及。

末尾却是一句与前文皆不相关的话:下月十五,你记得替我放一盏河灯。

下月十五是中元节,家中若有亡故,便在这日去河边放一盏河灯,好为亡故之人照亮回家的路。

陆家并无亡故,陆秉行托他放的这盏河灯是为谁而点,他再清楚不过。

又见末尾这行字力透纸背,可见所书之人是何等情真意切。

奚尧一时悲从中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提笔回信。

再过两月便是秋收之时,奚尧在信中命徐霁务必盯紧,将储备粮一事调查得水落石出。益州距京遥远,若有紧急之事,可先向西求陆秉行相助。

此前,他从相府偷来的一纸写有奚凊姓名的名册。根据这段时日他暗中找人搜寻的结果来看,这上面的人如今已大多亡故,剩下之人有的不知所踪,有的则查无此人。

这些人所犯何事,得罪何人,为何会落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兴许都与他亡兄一样,是见了某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是挡了某些手眼通天之人的路。

怀揣着最后一丝希冀,奚尧将那名册上未曾确认亡故之人的名姓抄了两份,一份寄于徐霁,一份寄于陆秉行,叫他们多加留意。

做完这些,他闲下来,再无事可做。

仔细想来,他过去这小半生鲜少有这般得闲的时候,有太多太多的事压在他的身上,让他甚至无暇顾及己身。

家族的荣辱,边疆的安定,将士的冷暖桩桩件件都比他自己的事更重要,如此往矣,倒让他极少去想自己喜欢什么,亦或是讨厌什么。

他是王府的主心骨,是朝廷的重臣,亦是士卒的将领,但只有在一人的身前,他才只是奚尧。

那人会关心他的饥寒冷暖,各种喜恶,也会为他此生究竟所求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