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话从孩子嘴里说出来纯然天真,从一个从来与父亲关系僵硬的成年人嘴里说出来,却十分的考验演技。幸亏且平日就温良敦厚,才显得这番话真挚而坦诚。

用?罢斋膳,皇帝微阖双目,养了片刻神。

内阁送来三份奏疏,冯春捧起最上头的一份,刚欲打?开,便见皇帝将宽大的袍袖“哗”的一甩,从托盘上拿出最下头压着的劄子。

这是一封秘奏,盖有中洲巡按许钧的官银,巡按御史有密奏之权,通政司与内阁均无权打?开,但为避免被人说成是秘密“进谗言”,轻易不会使用?这项权利。

许钧在中洲布政司衙门刷卷,发现上月的赈灾款项数额不对,故上本弹劾经办这笔款项的官员,府里、省里、漕运、户部……一层层的弹劾上来,矛头最终指向?了户部左侍郎赵宥,赵宥是由吴阁老举荐,与吴琦称兄道弟,户部尚书也?快到了致士之龄,他们正打?算推举赵宥为下一任户部尚书。

皇帝面?无表情,将奏疏搁在了右手边,冯春知道,那是留中的意思。

随后,他仍不接冯春手中的那一本,而是拿起了托盘上的另外一本。

兵部武库司郎中陈充弹劾吴浚十宗罪状,京城出现日食,就是权奸乱政的应验。

皇帝阖上奏本,眉头紧锁,袍袖一甩,“啪”的一声又?扔到了右手边。

这时?只剩冯春手中的那份了,皇帝有些累了,深吸一口气:“念。”

“是。”冯春缓缓打?开拿道劄子,用?尖细的声音念了起来:“都察院佥都御史,臣罗恒谨奏……”

奏疏的大致内容是:此次日食虽然是难得一遇的全?食,可它?不是一般的全?食,它?很短,尚不满一指之刻,而依据钦天监的记载,上一次的日全?食足足坚持了半刻钟呢。

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这恰恰说明陛下是圣君明主,日常表现的太?优秀,感动了上天,让日食自惭形愧,加速离开……

随即是一大段溢美之词。

皇帝一抬手,冯春阖上奏疏,一并放到右边,都是留中之意。

祁王陪在下首的位置上,轻轻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将即将翻涌而出的午膳往下压一压。他知道有些人贯会溜须拍马,只是没想?到,人不要脸可以到这种程度。

内阁呈送奏疏,顺序往往极为考究,同一天呈上的奏报,先看哪本,后看哪本,产生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这是十分常见的把戏。

而各级衙门的公文尺寸各有差异,皇帝一打?眼便可分辨出真正的轻重缓急,只是此前不爱招惹麻烦,得过且过罢了。

正如今日,如果?皇帝先看到那本阿谀奉承之词,龙颜大悦,精神舒畅,再看到另外两本“扫兴”的弹章,势必震怒。陈充和许钧的后果?可以想?见,与从前那些弹劾吴家父子的官员一样,丢官罢职下狱流放,甚至丢掉性命。

这次,皇帝先被泼了两瓢冷水,再看那些花团锦簇的溢美之词时?,便只剩下了腻歪了。

皇帝也?啜了一口上好的明前龙井,解解腻,此时?总觉得自己忘了个什么东西,抬头一看,哦,忘了祁王还在殿内。

想?到罗恒奏疏里的内容被他一字不落的听了,皇帝心中不免赧然,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祁王不会缓解尴尬,他只跟怀安学?会了一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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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只听皇帝轻咳一声,主动开口打?破了寂静:“流民问题迫在眉睫,祁王对此有何看法?”

祁王都这个岁数了,突然被提问,心都跟着一突突。

好在他早有准备,或者说碰巧这题他会。昨天沈聿、谢彦开二人讲的时?候,他听的很认真,他更?倾向?于沈聿的观点,私下里还让沈师傅将各项细则形成文字并看了一夜,防的就是这种突发情况。

半宿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刻不那么窘迫。

他说:“父皇,臣以为,治理流民可以多?管齐下。”

皇帝抬眸,稍稍来了兴致。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个打?小直心眼的儿子居然声称要多?管齐下。

“说吧。”皇帝道。

祁王头一次在御前说了这么多?话,整个后背汗涔涔的,强自镇定,道:“各州县粥厂还要继续供应,一日两粥,但不能一味施粥。从正旦之后,有家的发送回?乡,令地方发粮赈济,减赋税,免徭役,帮他们度过春荒,无家可归的,青壮者充入军籍,补充北境兵力的损耗,其余开荒屯田,编户齐民。京中候缺的官员、各衙门观政的官员,一并调派参与救灾,记入来年京察……”

这套办法细致详尽,连如何防疫、处理粪便、掩埋尸体、灭鼠、教导流民便溺后要洗手等都一一列举。祁王说的口干舌燥,皇帝涣散的目光逐渐向?他聚拢,幸而他是半低着头的,若是抬着头,非得吓个半死不可。

等他说完,殿内静了半晌。

皇帝问:“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

祁王实心眼,当即摇头道:“是臣府上的讲官谈起的,臣听进了心里。”

“哪一位讲官?”皇帝问。

“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子监司业沈聿。”祁王道。

皇帝顿了顿:“朕对此人有些印象,壬子年朕亲自点的探花。”

祁王惊呼:“圣明无过父皇!”

从头到尾只有这一句话是发自肺腑的惊叹他爹惊人的记忆力。

皇帝颔首,似乎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自幼聪慧,阅事阅人几乎过目不忘,如今上了年纪,倒是退化了不少。

“命沈聿将细则具本上奏。”皇帝道。

祁王起身道:“遵旨。”

皇帝没再说其他的话,摆手命他退下。

十一月中旬廷议,沈聿的谏言被采纳。户部在雀儿山一带划拨一块荒地,贷给流民开荒屯田,按姓氏划保甲,发给农具、种子和耕畜,十五年后所种之田归其所有。

沈聿也?作为随员参与赈灾各项事宜,李环回?安江县接老太?太?和季氏入京,陈家又?遣了两个得力的小厮临时?过来跟随沈聿。

沈聿安排好长子一个月的功课,学?堂之余该读哪些文章,哪些一略而过,哪些需要反复研读,认真揣摩,一一为他圈点清楚。

怀铭回?房读书,怀安带着芃姐儿在炕上打?滚,许听澜和李环媳妇正替沈聿收拾一些随身衣物,赈灾难免要下到州县去,路途偏远时?不能保证每天回?城。

看着嬉戏成一团的小儿女,沈聿百感交集,拉一把正在忙碌的妻子的手,道:“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