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指着宋十九和涂老幺,冷笑:“姑奶奶不去,谁给你收尸?这老、弱、病、残?”
面前两个人,她却一字一顿地说了四样,涂老幺在她的眼神里明白过来,“弱”是宋十九,旁的都是他。
李十一暗笑了笑,埋头收拾起行李来。
待收整完毕,阿棠仍旧坐在门口,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她今日没梳头,漆黑的秀发拨到一边,发梢沾了些水,被冷风一吹结了冰渣子,她也浑然不觉,只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捋。
“我们要走了。”李十一走至她身后。
阿棠温温道:“雪天路滑,慢着些。”
李十一却坐到旁边,道:“昨儿的故事,还没讲完。”
阿棠穿山度水的眼眸溢了些惊讶,转头看着她,笑问:“什么?”
李十一环顾四周,将眼神最后定在有些漏风的门脸儿上,问她:“你一月挣几个大洋?”
阿棠想了想:“这地方偏,多则五十,少则二十罢。”
“你昨儿说,买那鲛人,花了几百钱。”李十一抿了抿嘴角,“什么缘由,能让你花这样多的银钱,只为点几盏灯呢?”
阿棠深深望着她,待冷风再起时,才又转过头去,微笑道:“要涨潮了。”
阿音他们见李十一同阿棠坐在门口,心里头纳闷,拎起行李也过来听。阿棠同他们打过招呼,将头依在门边,道:“你倒是头一个问我的。”
她说:“我在等一个人。”
“我生来无父无母,自幼在海盗窝里长大,海上同地里一样,靠天吃饭,饥一顿饱一顿,面黄肌瘦同大头萝卜似的。”不晓得谁给她起了名字叫棠玉,好似是抓来的一个教书先生。棠是海棠的棠,玉是翠玉的玉。
“前几年海上抓得紧,我们东躲西藏,被炮轰了,不当心便落了海,也是我命大,被冲到了这诸城岸边,一个白面小子救了我。”
那小子生得顶漂亮,又白嫩,仿佛极少见太阳似的,却是病恹恹的,眼睛有些毛病。
“他照顾了我六七日,随后便要家去,我问他可还来么?他说他眼睛不大好,又不大认得路,恐怕寻不回来了。”
“我便说,我在靠海的地界盘一个小屋,点最亮的灯,他必定能找着。他笑说这样便好了,一眼就能瞧见。”
“我在岸边做了两年工,有了些银钱,小屋开作了客栈。海边风大,夜里灯总是灭,我唯恐他寻不着我,便花大价钱买了那鲛人,熬油制了灯。”
阿棠说得断断续续,人鱼灯也同她的话一样明明暗暗,却始终不曾熄灭过。
阿棠最后笑了笑,望着屋外说:“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她眼里的希冀是那样明显,令她瞧起来像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李十一听完,望着远处静静吹了会子风,清淡一笑,道:“我听闻,鲛人的故土在南海,离这里十分远。你碰见了,是有福气的。”
阿棠讶异地扬了扬眉,随即弯起眼角笑了笑。
“既有福气,大约能等到罢。”
李十一不置可否,站起身收拾了东西,对宋十九三人点点头,在冷风中辞别了阿棠同她小小的旅店。
阿音呛了一口寒气,裹着大衣微微咳起来,仍是想着店里那盏灯:“不晓得,那鲛人究竟是似鱼还是似人?”
李十一望着海雾弥漫的前路,道:“我师父说,她曾见过一次鲛人。”
“鲛人一生可化形一次,变作人样时,眼内有雾,视物不明,幻化七日,不复人形。”
第22章 何处觅知音(一)
马耳山不远,雪路难行,也不过一个半时辰便至了山脚。山十分矮,连雪也没有积上,山脚下仍有几处刚升了炊烟的人家,并一两个小卖铺。李十一在铺里买了些干粮,又问了问找零的老板,老板对有人来寻墓见怪不怪,头也未抬往东北方一指,也不言语什么。
李十一依言谢过,待几人走了,那大爷才窝到藤椅上,耷拉着眼皮望了他们一眼。
沿着山道蜿蜒向上,再半盏茶的时间,面前便有了岔路,那路并未铺上青石板,也未设什么屏障,两旁的枯草一丛一丛的,东倒西歪,仿佛是纷至沓来的行人踏出来的。
涂老幺当先跳过去,兴冲冲:“必定是这条道了。”
蜷缩的黄叶和干燥的树枝被踩得嘎嘣作响,风仍旧呼呼刮着,却不是太刺骨,偶然有正午的阳光刺下来,仿佛有了几分北平的晴朗模样。沿那小道再西行几步,眼前便现出了小小的洞穴。
李十一瞧一眼便明白了,这是山洞汉墓的形制。山洞墓依山而建,开洞为陵,与寻常地底的墓室十分不同。
路两旁垒着黄白相间的碎石,十分简陋地形成一道扇形的入口,正中一柱半死不活的歪脖子树,风刮来也不见得摇两下,树后是一个半人高的矮门,以锈迹斑驳的铁皮封住,同墓并不十分契合,仿佛是山里的村民掩上的。
涂老幺得了李十一的眼色,搓了搓手上前去,在粗布裤头上揩了两把汗,双手执住铁门把手,扎了马步大喝一声将其拉开。
戏做得很足,门却并不重,只略一施力便散了下来,哐当一声砸在地上,连动静也并不十分大。
涂老幺有些尴尬,讪笑两声收回手,用力擦着掌心的铁锈,将李十一她们让了进去。
眼前是一个黑不见指的山洞,洞顶比李十一高不了多少,涂老幺依着外头的光亮点了灯,见李十一微微勾着脖子,仿佛不太高的顶部有些压迫感似的。
这山洞十分怪,未有寻常洞穴的凉风,也未透出几分阴森,甚至比外头还暖一些,仿佛燃了炭火似的,温热地包裹涂老幺红萝卜似的手指。
虽不冷,却愈来愈黑,油灯的光亮仅够笼住半人长的视线。脚步声踏在里头,荡出的回音也着实有些恐怖,涂老幺心里头又有些犯怵,便找了话题问李十一:“十一姐。”
“嗯?”
“您有没有发觉,咱们每回下墓,都不必打洞。”他从前听说书,人家吃这行饭的,那可是分金定穴,什么黑折子探阴爪,那叫一个技术。
李十一瞟他一眼:“倒是发觉了,你每回一紧张,便会喊‘您’。”
涂老幺悻悻然住了口:“有这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