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1 / 1)

于是她问道:“这山里,还有什么人家么?”

她的嗓子似被积雪浸过,凉津津的,尾音却天然一股香气,仿佛听得出来过了嗓的是春雪,并非冬雪。

杨二婶子怔怔然,一会子才道:“半山腰一座庵堂,山底有个姑娘做买卖。”

她咽了咽唾沫,将脸别过去,细声道:”皮肉买卖。“

这……宋十九挑眉,荒山野岭的,做皮肉买卖?哪里来的客人?

杨二婶子仿佛瞧出了她的疑惑,乱撸一把鼻子,道:“邻镇的爷们偶然来,平日里是没什么热闹。”至于这皮肉生意为何不搬到邻镇,她不晓得,也不稀得留心。

别了杨二婶子,李十一一行人往近山处去,隔着雾气,远远地便见着那墨楼。同想象中的花红柳绿不同,这墨楼称得上一句素净,青瓦白墙的二层小楼,院儿前方用几方老木搭了一个简陋的棚子,青白色的染布搭在横梁上,错落有致地抻了一排,在风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悠着。因着方才暧昧的言语过了耳,这染布的声响便成了不大明显的欢铃,欲拒还迎地揽客。

门半敞着,里头也未点灯,自门槛里迈进去,有一股新茶似的幽香,眼神略略一眯,才印出桌椅的轮廓来,半凉的茶,纳了一小半的鞋底,胡乱搁在桌上,一切都良家得不像话,涂老幺却只觉浑身腻得慌,缩了缩脖子,将鸡皮疙瘩抖落两下,这才狠狠清一把嗓子,就要开口问话。

“今日不接客。”

声音自堂后传来,轻柔得好似一缕生烟,掐一把便要断了。

“说……说什么呢!”涂老幺却没来由地被臊了一下,张口结舌不成句,“谁,谁,谁说我,那什么了!”

八大胡同里常混的,却被这山里头的野倌儿闹了个脸红脖子粗,他挺了挺胸脯,力图将身上的正气敛回来些。

那姑娘又道:“女客,亦不接。”

分明有两位姑娘,她的言语却仿佛只挑在李十一身上似的,宋十九咬了咬下唇,将扇骨子抽出来,在手上轻轻一颠。

李十一瞥一眼她的小动作,将微弱的笑意抿在唇边。

宋十九撩她一眼,小声道:“这里有些古怪。”

李十一将右眉一抻,示意她稍安勿躁,三两步上前,自阴影里出来,轻声道:“喝杯茶,歇歇脚便走。”

她不待那姑娘回应,便径直在桌椅旁落座,自顾自翻杯添了一盏茶,先搁到宋十九那头。

墨楼主人也不恼,仿佛见惯了无赖,仍没有半分露面的意思,只是将动静隐匿。

宋十九竖起胳膊,揉着指节仔细看四周,涂老幺将凳子哗啦得咯吱响,也没敢饮茶,只大气儿不敢出地将浮光扇往宋十九五指处送了送。

傻子也瞧出蹊跷了,只是不晓得这姑娘是什么来头,若再遇上前些日子那样的疯婆娘可不妙了,虽说如今跟着府君大人,死是不怕死,但打架它……痛啊。

李十一淡淡抿一口,将茶盏握在手里,问:“数年前的旧魂轻易认不出来,数年前的旧茶,来客也饮不出来么?”

涂老幺耳朵一动,问宋十九:“啥意思?”

宋十九的话音未落,桌椅便劈里啪啦地晃动起来,仿佛有一根粗绳自地下被狠狠拽出,那颤动却只有三两秒,而后便是入殓埋棺一般的死寂,门“啪”一声合拢,门闩的余颤被屏风后细碎的悉窣声替代。

啪嗒、啪嗒,声响渐大,屏风后迈出一双精巧的绣鞋。

只是绣鞋。

那绣鞋没有脚掌支撑,脚背处却硬挺地鼓起来,几缕光线自雕花梁里透出来,被过滤一遭,冷得同井里捞出来的似的,绣鞋踏在光影的间隙里,交颈的鸳鸯也似活泛了起来,活在咿咿呀呀的细嗓里。

李十一将茶盏搁下。

十余条丝线倏尔自角落袭来,飞蛇一般窜向四面八方,在屋里撑起交错的织网,细线自三人的面庞前方紧绷而过,弹起经年的老灰,李十一敛神一看,几根银针悬在上头,仿佛要将奇异诡谲的事态乍然扎破。

“咯哒,咯哒。”宋十九一手支颐,浮光扇在桌沿时断时续地轻敲。

剑拔弩张的场景,却骤然听得“噗”一声细响,涂老幺没忍住笑了出来。

李十一拿眼瞥去,他暗咳两声,凑近对李十一笑:“小鬼打府君,多新鲜呐。”

“要拿去茶馆里说书,是说‘关公面前舞大刀’,还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哇?”

李十一提了提嘴角,笑意却未进眼里。为行走方便,她刻意敛了形容,寻常小鬼一时认不得,也是情理之中。

她不欲再纠缠,只将手背往绣鞋处一拂,阴气自腕间绕出,四散开来,细线仿佛遭了火,诚惶诚恐地退却,绣鞋亦立在当场,不敢擅动分毫。

油灯续起,天光大亮,日头终不再是幌子,有了些天赐的金贵。墨楼里的安宁和静谧将鬼气驱逐,回复了些寻常院落的模样。

屏风旁有碎碎的脚步声,宋十九抬眼一瞧,一位姑娘立在暗影里。

宋十九睁了睁眼,有点讶异,实在是这位姑娘过于文气,纤瘦的身段套在白旗袍里,因过瘦而不大贴身,手腕骨突出来,双手素净地交叠在腹前,那手不似泡在脂粉里的手,似捉笔研磨的手,脸也不是风月场上的脸,是吟诗作对的脸。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走到日光中来,走到李十一面前来,脖颈立得很端正,却好似被以细线牵引着一般,不由自主地将头往李十一的方向反复轻叩。

虽不明面前人的身份,但若能引鬼叩头……

她跪下:“大人。”

李十一低低“嗯”一声,又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沁娘。”她道。

第115章 番外四·巴蛇(下)

说话时仿佛有山泉水自眸子里溢出来,汪在凉津津的石板上,人如其名,沁人心脾。

“起来说话。”李十一道。

沁娘应了,委着身子立起来,绰绰风姿似一弯随棍而上的白蛇。

风月场上的姑娘,宋十九也见过许多回,多半是懒怠的,可沁娘不同,旁人的懒怠或者扭着腰肢,或是耷拉着眼皮,沁娘的神情是干脆的,身子骨是利落的,她将懒怠留在呼吸里,轻轻提一小口气,再软绵绵地纳出来,慵懒中透着我见犹怜的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