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行之自始至终没有讲明他深夜出现在郊外的军事基地的缘由，他在那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既然他是军事长官，正大光明地出城也没有人怀疑，可为什么还要假借着探访高官的名目私下出行？尹见绯自然不会蠢到表现出来让邵行之知晓，可她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在这事情上找到什么对她有利的地方。

因为邵行之回来，还要带着她去酒会。外人面前她必须装成大病初愈的状态，还要装成一对情深的伉俪。好在是能把人从深宅子里放出来一时半刻，尹见绯也就不怎么和邵行之唱反调了。

见着天晴，尹见绯站在自己卧室的窗前，看地上的深灰色的路慢慢从雪水底下翻出一点冷色的哑光，不规则的斑痕断断续续地从他的眼底下向远处流去，直到消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怎么了？是外面有人放烟花了？“

身后的声音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尹见绯没有回头，而是拢了拢身上的氅，毫无意外地落入到邵行之的怀中，故作不解地跟着他一起向外看。而后才靠近了邵行之的胸口，声音闷闷的。

”就知道拿人寻开心，大白天的放火花，傻子也不会去这么做。“

”那看着别人放烟花的更是傻子了，“邵行之还带了一点宿醉的酒气，说出的话也没个正形。”天气这般好，晚上出去的时候也好走。倘若这几日都是这样的好天气，去行营里散散心也好。

他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叫尹见绯也不好再装下去，只得讷讷道，”……如果这两日先生方便的话，我们就向南去走走……“

”嗯，“邵行之摸着尹见绯被光晒成浅棕色的头发应了一声，“年前应该是不能了。年后了避避有的没的应酬。”

话不挑明，尹见绯却知道他应许了去见自己未曾谋面的亲人，浓翘的睫毛忽闪两下，嘴唇抿着却更显娇俏。

“等会儿我叫人把衣服送上来，”邵行之用手摸她的发丝还不够，忽而凑近了去闻，呢喃道，“你就在我面前试……”

“我记得军爷晚上也要过去的，”尹见绯转身，浅褐色的瞳仁波光粼粼，轻启朱唇，细长的手指轻点两下邵行之的唇，堪堪从下颚擦过。“老爷要人服侍穿衣吗？”

“只可惜是今晚。”邵行之便止住了话头，“见绯，到了那边也不要太过拘束，那只是场酒会。”

尹见绯颔首，没多时下人们把衣服送来，她远远瞧见了新色的旗袍，门外自然就是送进来大衣的人。

冬日的太阳没过多久就悬在城边，悄无声息地坠下去。红色的灯笼从房檐下升起来，一层层传到了城里的饭店，三层小洋楼上的电灯从窗子里透出来，照在从道路上向门口行进的车子的车窗上。

尹见绯坐在车里向街道两旁望去，城里的店铺大多关了门，但点了火的红色灯笼把招牌映得透亮，她虽然不觉得这景象有什么稀罕的地方，但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

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踏出邵公馆一步了。

车子行过拐角便渐渐慢下来，尹见绯眼前出现了一排排洋楼，”见绯，我们到了。“

门扉并不算大，邵行之熟稔地抓住她的手一起走进去，走廊并不算长，很远就能听见喧哗声。侍应生躬身离开，他们刚在酒会上露面，马上就被指引着站在主位上。

尹见绯站在邵行之旁边缄默着，对谁都是公式化的微笑，这里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全都听说过自己，一个妓女忽而成了邵行之的妾。他看不见底下人的眼神，但气氛却让她不自在到极点。好在副官只是让邵行之上前讲些场面话，再举杯以示欢迎，名流们便各自散开，聚成各自的小圈子。

尹见绯并不打算和这些人多作交谈。在台上的时候她就看见一个约四十来岁的女人。她见到自己的时候眼珠子要跳出来，在那堆眼神暗潮涌动的姨太太里把头低下去，活像只草里的鹌鹑。

她忍不住多看了那女人几眼，旗袍加身，倘若不看脸，只从身段瞧上去，约有三十多岁。身边那人还在念着致辞，尹见绯手腕一紧，数着脉搏等致辞结束，她马上就要去找那女人。

再过了一两分钟，人群轰然鼓掌，尹见绯无知觉跟着邵行之走。但邵行之并没有等她，而是马上被人请到了隔壁的包间。尹见绯顿一顿，朝前面的人群走去。

但那女人被她吓得不轻，等她再出现就已经到了大厅和休息室之间的门。尹见绯观察了一会儿，现在没几个姨太太放着大厅里的青年才俊不交际，而去僻静的休息室。人很少，那就很符合她的心意。

那女人关了门，脸色才转好，好像后面有什么吃人的妖魔追着她跑。坐在沙发上没喘几口气，外面传来几声敲门响。

女人只当是哪个不长眼的侍应生，开了门正要发作，迎面正撞上尹见绯的脸。哆嗦了一下就急忙要关门。

但她没有关到底，也没有那个胆子，尹见绯也不意外，“这里人少，我问几句话就走，没有打扰的意思。”女人拧门的手使了劲，褪色的指甲别扭地勾到门把手上，尹见绯看在眼里，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女人让开了位置，她的眼前出现大片亮光，随即跟她进入了房间。女人一进来就上下打量她，眼睛滴溜溜乱转。

”尹小姐，“她勾着背，本来就比尹见绯低半个头的身子更低了。“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一边把人往沙发上让，”婶子要是知道了，或是能帮的上忙的，尽管来吩咐就是。“

”不敢劳动婶子多费心，刚才陪先生上去致辞，见到婶子和何主任夫人聊得欢，也不好意思打搅，想着过来叙叙旧……“

女人嗯嗯点头，含笑向外瞄了两眼。尹见绯便明白她也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城里的驻军和家眷老家都不在此处，都是跟着邵行之来的，她也和自己一样成了随军的家眷，只不过尹见绯是妓，女人买来了姨太太的位子。

“城破的时候大家都收拾细软各自逃命去了，那么大一个院子，说一把火烧了，倒是怪可惜的。“

女人脸上的肉疼明晃晃，再一想尹见绯还在自己身前，蹙起的眉眼里立马换上一层防备。老半天才说，”……是啊，家具和房子都烧得不成样了。“

”妈妈没事当真是万幸。“

女人神色更加惶恐，这回连话也接不上。

尹见绯没暗示什么，就让她想。邵行之就算出来也要和他的几个部下凑在一起喝酒，作为夫人，尹见绯并不需要在那种讨嫌的时刻出去。

那女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冷汗涔涔，尹见绯想了想，外套上的方巾还在，于是取下来递到她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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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我的赎身契。“

那女人哆嗦了一下，听清楚反倒镇定下来。

“所有人的卖身契我早烧了，和那个院子一起烧了。”她理理头发，“人都不在我这儿了，我拿张破纸还有什么意思，这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哦，”尹见绯点点头，“可我知道您今天是和那个科长一起来的，他家里的条件怎么能买得起你身上的衣服？”他侧过头，“虽然这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当年也是一式两份盖了大印的。别到时候再查出来什么另外的版本，大家脸上就都不好看了。”

“尹见绯！”

女人大叫起来，脸色一阵白一阵青。

”我家先生还在外面。“

那女人马上停下来，换了一副嘴脸。“之前也只是假称是尹小姐的远亲……这段时间也就不打幌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