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陵转身离开了牢房,而云复寰始终维持着那?个叩首的姿势不曾动过,地牢内的道路曲曲折折,阴暗异常,听不见想?象中的痛哭声?和哀求声?,据说今年的最后一批死囚都已经?送往了菜市场砍头,这座空荡荡的地狱犹等?着人去填满,只靠云复寰一个是不够的。

孙药农,程炳之。

这是云复寰靠在牢门前低声?告诉楚陵的两个人名,前者如?今贵为太医院院首,后者却是当年曾经?跟随过睿王的先锋副将。

楚陵离开大理寺的监牢时,险些被外间的阳光晃了眼,他眼眸微眯,头也?不回的对隐在暗处的一抹绯色身影问道:

“杨大人听了这么久,还没听够吗?”

门后缓缓走出一名身穿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赫然?是大理寺卿杨万里,出了名的刚直不阿,也?是出了名的皇帝狗腿子,他双手揣在袖中,笑得有些尴尬:“殿下见谅,微臣也?是职责所在。”

楚陵却长叹一口气道:“本王无意责怪,大人都听见了也?好,将来在朝堂上也?算有?个人证。”

杨万里傻眼了:“啊?”

他只负责偷听来着,可没打算掺和进皇家?秘辛啊!

楚陵:“本王与四哥终究兄弟一场,亲自去检举脸上不大好看,既然?大人已经?知晓了事情始末,等?本王搜集到人证物证之后,还要劳烦大人在父皇和朝臣面前阐述真相,本王在此先行谢过了。”

杨万里:“?!!”

卧槽!让他一个臣子去检举揭发诚王谋害兄长真的好吗?!!

楚陵刚才还在思索这件事该如?何捅到帝君面前,没想?到瞌睡来了就送枕头,他语罢不顾杨万里欲言又止的神情,直接坐上马车回了府,也?不知是不是突厥人在城内盘踞的缘故,外间街道清清冷冷,不似往日热闹。

楚陵闭目支着脑袋,似是在假寐,脑海中却控制不住浮现出一抹穿着金色雁翎甲的身影,舒朗俊秀的眉眼,自是豪气干云,不过那?人死了太久,连最后一点零星的回忆都模糊起来。

楚陵对睿王的印象已经?不是很深了,记忆中家?国动荡的那?几年,这个大哥常年在外征战,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只是每次归朝时都会带回一些在关外亲手狩猎的野物,因为自己身体不好,那?些保暖的好皮子都会刻意留给自己。

其实何止是楚圭,当年他也?以为这个大哥会当太子,心中觉得做一个闲王也?没什?么不好,后来对方的死讯从万里之外传来,只让人恍惚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瞬,让楚陵从回忆中惊醒。

他似有?所觉地掀起车帘,只见马车恰好驶到了刑部大牢门前,阿念与云复寰的身份不同,前者为民,判了死刑之后便交由刑部收押,后者为官,且至今尚未判罪,便交给了大理寺审讯。

他不太捉摸得透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云复寰,倘若已经?厌弃,为何一直不曾让人判罪?倘若有?心庇护,又为何押入大牢?

帝心难测,不外如?是。

正在驾车的萧犇敏锐察觉到楚陵掀起帘子的动作,干脆挥鞭停下?了马车,心思难得细腻了一回:“殿下?,可要进去看看阿念?”

楚陵闻言没有?立即回答,过了片刻才吐出一句话:“……也?好。”

相比于云复寰的处境,阿念明显要糟糕得多,身上被拷打得一块好肉都没了,只是比起□□上的疼痛,他一定更痛苦自己连累了云复寰,听狱卒说他有?好几次想?要撞墙寻死,有?一次甚至打破了送饭的陶碗想?要自毁容貌,幸亏发现得早及时拦了下?来。

“阿念……”

楚陵低沉清朗的声?音猝不及防在耳畔响起,一度让阿念怀疑自己在做梦,他艰难睁大满是血污的眼睛,果不其然?在牢门外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连忙拖着脚腕上的铁链爬到门边,嘴巴焦急张合,似乎想?问些什?么。

楚陵读懂了他的想?法?:“你?想?知道你?哥哥如?今怎么样了?”

阿念用力?点头,双目猩红。

楚陵长睫轻垂:“云相如?今与你?一样被下?入狱中,本王方才去大理寺看过他了,他求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你?出来。”

其实想?让一个人痛苦,何须酷刑加身,只需要一句诛心之言就够了。

阿念闻言身形一僵,痛苦闭目,喉间控制不住发出一阵隐忍的呜咽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莽撞之举竟会连累哥哥下?狱,汹涌的泪水顺着脸颊淌落,内心是数不尽的懊恼和悔恨。

他望着楚陵,无声?动唇。

虽然?没发出半点声?音,但?楚陵还是读懂了他想?说什?么。

阿念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骗了他。

楚陵见状轻轻摇头,然?后掏出白帕隔着栏杆替他擦掉脸上斑驳的泪水,温声?安抚道:“阿念,好好活着,我一定想?办法?救你?们出来。”

阿念却忽然?紧紧攥住楚陵的右手,用力?闭了闭眼,在他掌心一笔一划,认真写?下?了三个字

云、念、寰。

他的名字叫云念寰。

楚陵低声?道:“不管你?叫什?么,在本王心中永远都是那?个阿念。”

他语罢缓缓收拢掌心,终是在衙役小心翼翼的催促下?起身离开了监牢,而阿念所在的牢房上空不知何时多了一片暗红色的阴霾,一条通体漆黑的巨蟒正在里面肆意穿梭,吞噬着那?团滋味美妙的痛苦。

夜色已深,楚陵把孙药农和程炳之的事交给萧犇暗中调查后就回府歇着了,他不知是不是今日去了太多地方,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只想?好好睡一觉。

但?闻人熹还在校场没回来,楚陵只好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艰难入睡,他习惯了身边有?对方的温度,以至于现在老觉得空落落的少了些什?么,身上红艳的绸被仿佛变成了一片茫茫寒雪,将他笼在前世那?个绝望的寒冬中无法?走出。

唯有?那?条黑蛇知道,面前这名人类是因为太累了……

楚陵在亲手复仇的过程中,同样在一遍又一遍回忆起前世的痛苦,或许他心中也?在反复叩问,为何自己一生从未负人,却偏偏总被人负?

他觉得自己的善心一文不值。

他觉得自己的忍让何其可笑。

他一度想?破罐子破摔,这辈子就做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好了,让所有?人都没办法?再辜负自己,可那?终究只是想?一想?而已。

楚陵压抑着自己心中那?头蠢蠢欲动的野兽,始终不肯逾越雷池一步。

他不做皇帝,谁做呢?

黑蛇盘踞在床柱上,嘶嘶吞吐着猩红的蛇信,面前这任宿主实在过于勤恳,以至于让它?都有?些不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