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审判结束那一天已经临近九月,陈同上大学都没送的一大家子人来得整整齐齐。按照上一年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4.74万,扩大20倍计算,陈同家里可得到的死亡赔偿金为94.8万,陈同妈哭得昏天黑地,说家里最金贵的宝就这么让畜牲给害死了,孩子命苦,老天爷不开眼。

作为被告沈铬甚至没有出庭,他没有见识到一群活鬼哭天喊地的嘴脸,也始终未曾了解一丝一毫陈同的过去和愿望,实际上他不感兴趣,他急于出境返回哥本哈根,认为这是一件应该迅速用钱摆平外的荒谬意外,额外两百万打点得不屑一顾,却让陈家人差点当着法官的面喜笑颜开,也让陈同在死后,得到了奶奶唯一一句赞许:好孩子,没少给家挣钱。

鉴于赔偿并取得谅解不影响定罪,只影响量刑,法院最终认定沈铬过失杀人情节较轻,判处两年有期徒刑且缓刑,而缓刑的期限,至少直到祝曳时离开故土,他口中应当不得好死的杀人犯都没有进过监狱一天。

这些都是后话了。

上午七点四十五,魏照钺穿戴整齐,本应该前往公司的人立在餐桌旁,他的手里攥着一杯已经放凉的牛奶,在祝曳时拒绝进食的第三天早晨,男人揪起少年的衣领,把牛奶灌进了他的喉咙和鼻腔。

随着魏照钺的手放开,祝曳时骤然脱力,整个人像一条干虾一样蜷缩在椅子和桌台之间,脊骨随着干咳节节凸起,疑似下一秒就要撑破男孩身上最后一层皮。

“早听懂人话犯不着让我跟你动手。”魏照钺放下玻璃杯,随手扯出餐布擦手,“没有人想看你要死要活,陈同也不想。”

祝曳时说不出话,液体可能呛进了气管,酸酸辣辣刺激他流泪不止。

“上午家庭医生会过来,给你做一个体检。”魏照钺看着祝曳时那一身支棱的骨头和苍白的脸,虽然怜惜,但仍觉得他的做法愚蠢,“别让我听说你因为绝食把身体搞出什么问题。”

“用不着你管。”祝曳时躬着背,只把脖子梗了起来,以一种崎岖的姿势和魏照钺一上一下遥遥相望,“那么多年你都没管过我,现在在这里装什么菩萨?”

“你说什么?”魏照钺已经转身走向玄关,祝曳时一句“那么多年”让他下意识咬紧了后槽牙,“不吃东西把脑子饿坏了?我没有时间陪你说胡话,把饭吃了,然后洗个澡,等医生过来做检查。”

祝曳时置若罔闻,反而发出一种咯咯咯的诡异笑声。事实上自从陈同被宣判死亡,魏照钺发现祝曳时和他的对话就再也没有正常过。

“算了吧,你装也装不出来。”祝曳时突然撑着桌面站起来,由于长时间没有摄入营养,本就宽大的家居服变得和麻袋一样,“你是共犯,你和沈铬一样,你们都是杀人犯。”

“如果你要继续胡说八道,尽可以对着沙滩说,我不是杀人犯,这不需要解释。你已经浪费了我十五分钟,我不希望我晚上回来再看到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魏照钺捏住眉心,再多看一眼祝曳时自我折磨导致的干瘪身体他都会忍不住把餐桌上的食物硬塞进他食道里。

但现在的祝曳时已经悄悄在魏照钺注意不到的角落换了一颗心脏,当他做好一些决定,他就再也不怕激怒自己的父亲了。

“你和沈铬的合作,还在继续么?”祝曳时原本气若游丝,忽然拔高语调。

魏照钺知道他意有所指,但由于不满祝曳时的表现,并不打算对他说什么善意的谎言。

“因为不相关的意外割舍既得利益不是明智的做法,我和他的合作与这件事没有关系。”魏照钺言简意赅地说。

下一秒,盛装早餐的杯盘碗盏尽数落地,剧烈的碎裂声爆炸在魏照钺耳畔,差点让人以为是一公里以外的海浪冲进了室内。

魏照钺目眦尽裂,摔上已经打开的门又朝祝曳时走过去,他早就知道,祝曳时浑身反骨,好声好气对付不了他,他已经考虑需不需要再对祝曳时动手,祝曳时被他攥住衣领提起来,几乎双脚离地,然而祝曳时迎着他怒火中烧的视线,只扯了扯嘴角:“你看,你还说自己和他不是共犯。”

男孩说完这句话,一头倒向了满地残骸。

魏照钺到底被耽误了半天工作,祝曳时昏倒在他怀里,期间双眼紧闭突然挣扎起来吐了魏照钺一身,魏照钺差点打爆家庭医生的电话,终于把人提前三个小时弄了过来。

一切都乱套了,魏照钺早该发现,自从他把祝曳时落在校门口,逼得一个孩子跳海那天晚上起,这个少年就不再是一个能被他轻而易举摆弄的情人。

魏照钺站在床头,盯着家庭医生给祝曳时输液,他少见地有些思维混乱,忍不住掏出烟放在嘴边准备点火。

“最好不要在病房里吸烟,魏先生。”

魏照钺被驱赶去客厅,短短一个月,他的卧室已经不止一次充当祝曳时的病房。

“如果您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家庭医生在给祝曳时固定好手臂后也来到客厅,面对魏照钺像是要吃人的表情,他见怪不怪,只觉得房间里的少年可怜。

“他有没有事?”魏照钺三两口就吸掉一支烟,旋即又要去取第二支,“他刚才吐了我一身。”

“那么他最后吃了什么?”

“他这三天应该只喝过一点水,刚才我喂给他半杯牛奶。”

“他乳糖不耐受,而且您不能让一个空腹时间这么长的病人突然摄入蛋白质含量过高的食物,这是常识。”医生义正言辞地对魏照钺说。

“我去你妈的常识,你马上给我把他弄好!”

家庭医生哑口无言,甚至已经在思考是否该是时候离开这位雇主。

祝曳时醒来的时候临近中午,半个小时前家庭医生为他拔了针,现在已经离开了。

他微微睁开眼,依稀看到窗边有一个背对他的人影。魏照钺正在小声用英文讲电话,大抵还是生意上的事。祝曳时没出声,朝另一侧翻过了身。他眼前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台小小的台历,这是在被陈同的家人装完麻袋后,祝曳时唯一从陈同那件小宿舍里拿到的东西。

台历是某奶制品品牌的赠品,祝曳时在这三天里翻了它无数遍。十二张内页,有过去,有未来,每个月上面都有大大小小的圈注,写着“初期产检”、“二次产检”、“补充叶酸”、“测量胎心”等等等等,在第七张七月二十四号的日期上,陈同画了一个太阳符号,旁边有一行小字,“小曳生日,提前订蛋糕。”

祝曳时再次闭上眼,顷刻间泪如雨下。

群☆6O7~985~189?整理.2022?06?10 15:27:00

Chap.27 异常

那天祝曳时摔碎了三个盘子和四个碗,碎玻璃碎瓷片炸得满屋子都是。魏照钺看得出来祝曳时那个粒米未进的肚子里装得全是对他的怨怼,但他自认为最不怕对付的就是年轻人的意气用事。只要消耗掉一些时间,小东西会自然而然偃旗息鼓,发现唯有讨好他这棵大树才能在嚣张跋扈的汛期求得庇护。

果不其然,在祝曳时接受家庭医生调理的第四天,魏照钺依旧晚归,祝曳时肠胃出了问题,今天是最后一天输液。最后一小瓶抗炎药输完的时候魏照钺正推门走进卧室,不过三天,他的卧室被医疗用品熏得一股医院走廊味儿,魏照钺不适的抵了一下鼻子,刚好被祝曳时看到。

家庭医生给祝曳时拔掉针头,临走前经过魏照钺身旁,医者仁心又正义十足地对雇主交代:“病人的身体素质不太好,他依旧很虚弱,请您照顾好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

魏照钺简短的说了一个“嗯”,那表情看起来不情不愿。

祝曳时靠着床头,一个星期,他瘦了五斤,本就薄如飘舟的身体极速枯槁成了一支一捏就碎的干花。

这些天魏照钺对他不管不顾,只有医生和保姆会叮嘱他吃饭服药,而魏照钺早出往归,往往十点钟以后才会到家。他们已经连续几天不睡同一张床,理由是魏照钺不喜欢这间屋子里有影无形的药液味道以及祝曳时动不动就要失禁的眼泪。

诸此种种,祝曳时看在眼里,知道这不过是魏照钺对他的警告。他的父亲想警告他,尽快恢复顺从,否则他会让他的存在感虚无到近似空气,也许下一个日出,他就会和早晨的一袋厨余垃圾一起被清理出这套公寓。

但魏照钺是不会有那个机会的。祝曳时藏在被子里的手原本交叠着,压住平口贴以便止血。在魏照钺进门后,指甲悄然嵌进了他的手背,在微青的皮肤上留下四道血淤。

“还准备继续跟我吊着你那张死人脸?”魏照钺扯掉领带,随手扔到床头柜上,打翻了那架台历,“我给你的时间足够多了,如果你还要不识好歹,明天一早,自己滚。”

祝曳时塌陷的肩膀过电似的抖了一下,魏照钺站在他的右侧,壁灯亮在男人身后,刚好把祝曳时完完整整笼进阴影里,“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该怎么做,不用我告诉你。”

祝曳时始终目视前方表情呆滞地坐着,魏照钺拄着胯骨等了他一会儿,也许过了几分钟,也许过了十七年,祝曳时掀开被子,朝魏照钺膝行过去,绸缎睡衣领口最上面两颗扣子没扣,明晃晃露出他一根一根突显的胸骨,他爬到魏照钺面前,端敬地跪着,再然后,伸出双手捧住了魏照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