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柏不行了。
他脖颈被箭矢划过去,不深,捱了几日,可天气太寒,伤口反复难愈,他在一日鸣金收兵后突然倒了下去,鼓锤砸在地上滚出几步远。
元徵心头一跳,身边已有将士赶忙过去扶他。
齐柏脸上不见血色,嘴唇发白,脖颈缠着白绷带隐隐透出红,元徵蹲在他身边叫了几声,他才睁开双眼,目光却已经失了焦。
他呼出一口白气,望着岑夜阑,叫了声,“……将军。”
岑夜阑抓住了齐柏垂在一旁的冰冷手掌,手指都是僵的,不正常地曲着,“先别说话。”
齐柏说:“将军,我不成啦。”
岑夜阑抿了抿嘴唇,周遭搬抬伤兵的军医跪坐在他身边,替齐柏看了看,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以后不能再为将军擂鼓了,”齐柏无所觉,说,“这场仗,还没有打完……”
岑夜阑用力攥住那只手,轻声道:“不用担心,会打完的。”
齐柏咧嘴露出个艰难又憨实的笑,说:“我……我看不到了。”
他瞳仁渐渐涣散,却不知怎的,回光返照似的,突然又提了一口气,用力攥紧岑夜阑的手,说:“将军,我们没有被放弃对不对,北沧关会有援军来,一定会有”
“他们说朝廷不管我们了……”
濒死之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得紧,如同攥住唯一的浮木,信仰。
岑夜阑看着齐柏大睁着的眼睛,恍了恍神,喉头滚动,一时之间竟无法开口吐出只言片语。
城墙上还或躺或靠着许多受伤的将士,无不默然,静静地望着岑夜阑。
身边倏然一动,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齐柏的手腕,是元徵,少年人脸上还带着溅上去的血,眉眼锐利,声音低沉,道:“齐柏,北沧关会有援军。”
齐柏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元徵说:“我以大燕皇室的荣誉向你保证,大燕不会丢弃寸土,更不会舍下一个子民。”
岑夜阑倏然转过脸,直直地看着元徵,难掩愕然。
北沧关不比瀚州,当日元徵执意前来,岑夜阑就下了令,对元徵身份秘而不宣,北沧关上下大都不知他的身份,只当那位花名昭彰的纨绔仍在瀚州。
齐柏用力地喘了口气,想说什么,却已无力再说出口,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过须臾,就断了气。
朔风如刀,城墙上高竖着的旗帜猎猎作响,如同无声地呜咽。岑夜阑心头泛起迟钝的痛意,脸上却不露分毫,慢慢地用力抽出手合上齐柏的眼睛。
元徵站起身,环顾一圈,四下无不寂静无声,他沉声说:“近日军中有流言,说北沧关已经成为弃子,只会落得自生自灭,根本不会有援军。”
“诸位,大燕自立国至今两百余载,从未有弃城养敌一说。此等流言,荒谬至极!众位将士,你们是我大燕最坚实的壁垒,是北境的王者之师,在我们身后,是大燕千千万万的百姓,是我们的父母妻儿。”
“大燕将士”元徵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如刃,灿若骄阳,“只可战不可退!”
元徵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成声,卷着肃杀北风在城墙上传开,左右都没有人出声,不知何处起了声音,渐成汹涌浪涛之势。
那是将士以枪拄地发出的闷响,口中“战,战,战”一声又一声响遏行云,震撼人心,仿佛要以一己之力拂散顶上重重阴霾。
岑夜阑怔怔地看着元徵,二人目光对上,元徵冲他轻轻一笑,岑夜阑恍了恍神,心口滚烫,悄无声息地驱散了满身寒意。
群/1032524937?整理.2021-05-02 17:13:16
33
“殿下昨日,太过莽撞了。”
北境月如银钩,凄清肃杀,岑夜阑和元徵并肩而行。墙上插着的深色大旗猎猎翻滚,岑字描了金,在夜里分外招眼,张扬又凌厉。
元徵知道岑夜阑什么意思,他不以为然地哼笑一声,说:“岑将军这是担心我?”
岑夜阑面色冷淡,不接他的话。北沧关已经是座孤城,城外又有延勒虎视眈眈,元徵身份如今暴露,就成了一个活靶子。
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元徵必然会陷入重重杀机之中。
这一点岑夜阑知道,元徵同样清楚。
战事紧迫,死去的将士无处掩埋,只能就地将尸体焚烧。木头架起的大火堆,一具一具尸体往上抬,垒成了小山。
全场肃然。
岑夜阑和岑亦安静地看着,城中将领都在他们后头,碗中端了酒,酒是烈酒,冰冷透骨,他们一道敬这为国捐躯的英烈。
半晌,岑夜阑沉声说:“兄弟们,回家吧。”
他话音落下,将酒倾洒而下,身后将领都将酒洒尽,须臾,火把点着了这由血肉之躯堆作的尸山,轰然燃烧起来。
元徵一言不发地看着,火堆里,有熟悉的面孔,有陌生的,如今都将成一抔土,他们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回家。
“回家”元徵将目光转到岑夜阑的背影上,这人好像没有自己的喜怒悲哀,元徵想,岑夜阑的家在哪里,在这一望无垠的北境么?
方靖几人原本对元徵将自己置身险境颇有微词,他们是他的亲侍,肩负着元徵的安危。可这群锦衣玉食的京畿贵子看着这番场景,无不哑然,也不知说些什么。
倏然,元徵转身,看着面前的方靖,说:“再传书司韶英,盖我的印鉴,天塌下来有我担着,可他若再推诿贻误北境战事,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方靖愣了愣,说:“是,殿下。”
可绕是元徵话说得笃定,在这危城之中,援兵一日不来,一日没有破困之法,他心中也变得越发焦躁。
弦月皎皎,元徵看着二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影子被拉长了,前后交错着,有风过耳,本该是冷的,元徵却半点也不觉得。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元徵隐约知道自己对岑夜阑揣的什么心思,可却又不敢深探,岑夜阑对他大抵是厌恶,瞧不上的。
元徵正当年少,出身显贵,从来只有别人捧着他的份,如今头一回对一个人上了心,心里已经神魂颠倒却又不肯掉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