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日子一天比一天短。
研究所一切照旧,几个实验体都进入新的阶段,逐一开始安排干涉梦境。王铜和辛施琅他们忙的喝口水时间都没有,从安排实验进度到盯流程,数据出来后写总结往上交,一群人常常废寝忘食,连觉都不舍得睡。
中午得空休息一会,陈汝才下食堂又被叫走了,说协和有台手术等他。
电话里没问清楚怎么回事,到了之后他才知道不是请他主刀,是“逼”他从生死线上跟阎王爷抢人。
这个例子本身是交给他学生,也是当时的主任去做,也不知怎么回事,手关节猛一抽搐,分离脊髓表面血管时造成错切。眼瞧着止血困难,又实在没办法弥补,这才赶紧给陈汝打电话,请他来救场。
人命关天,陈汝一路都没闲着,让主治医生把病历资料发过来查看。他专家号接触的都是些疑难杂症,按理说不到万不已不会接触、甚至插手学生的病例。
可这次情况太特殊了,他不得不重新接过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陈汝才知道这姑娘才二十岁,最初并发是癫痫病症掺杂头疼呕吐,一直没当回事。后来地头拔草晕厥,父母带她去医院检查过,说脑子里长了个瘤子,这才吓得全国各地跑。最后确诊是促纤维增生型节细胞胶质瘤,已经到了不得不切那一步。
陈汝接触过太多病案,没一个比这个痛心。父母都是残疾人,一辈子在农村生活,姑娘没念过书,打小会干活就帮着割猪草养牛喂猪,好不容易前两年申请下来补助,孩子却因为头疼吃药把钱全花完了。最后实在没办法,姑娘干脆骗爹妈说是体质问题,不吃药养一养也能好。原想老天爷庇佑,谁知道上协和一查,发现脑子里长了个瘤,光手术费都得五位数往上,简直晴天霹雳。
车程一个多小时,实在赶不及。
陈汝一咬牙,开视频,隔空让把镜头对准那开了颅的“事故脑袋”,隔空指挥主刀:“你听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先把心稳住,然后按我说的做。”
医疗团队深呼吸,有陈汝在,各个松口气,明显重聚希望。
“细胞瘤约43*20*88,你现在先检查血脂浓度,确认病人凝血功能如何,如果只出现细微出血,就尽量缩短手术时间,速战速决;另外,她那个细胞瘤的情况我这边看过了,体积不算小,上面产生了多种纵行交叉异形血管,不能采用普通切割手法,先做瘤内减压分离,必要情况下对胶质瘤的血供进行堵塞,避免大面积ICH(术内出血)。”
主刀深呼吸,和一助检查过病人各项数值,确认比起刚才有平缓趋势,才重振旗鼓,吊着一口气照陈汝说的下刀子。
司机快马扬鞭,到医院,陈汝没等车停稳就推门往下跑。
他顾不上穿白大褂,一口气顺着无障碍斜坡楼梯上去,到七楼手术室做了全身消毒,戴上手套口罩进去。
主刀看见他,眼泪下来了:“恩师!”
“别说废话。”陈汝示意他让位,给自己做一助,“救人要紧。”
这一趟赶得跟飞一样,陈汝大气来不及喘,观察完显微镜里的进度情况,微微蹙眉。
“还行,处理的合规合矩。剩下交给我,不必担心了。”有他这一句,整个医疗团队顿时提起二百分精神,重新投入状态在手术场上。
细胞瘤全切不是小事,但在陈汝手上,真不算顶天难。
这辈子做了几千台分割术,他行云流水做完切割处理,期间也出现了一次术中出血,吓得二助腿都软了,陈汝却戴着口罩面不改色,配合退下去做一助的主任把意外处理完,等那瘤子彻底解决掉也没退下,活动下脖子,说:“来吧,准备瘤腔术野清理跟脊髓硬膜修补。”
主刀心疼他风尘仆仆,说:“我来吧恩师,您快歇歇,甭累坏身子。”
陈汝斜他一眼,“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跟我几年了,才上去就想投机取巧,你自己抢回来的病人不亲手完成最后一步,心里能安稳?”
主刀面红耳赤,“我这不是怕您心肺受不了,再晕过去。”
前年他们冬天组织赴俄参加一台世界性医学展览手术,同样的疑难杂症,同样的开颅切瘤,那台手术八个多小时,不比今天短。陈汝本身就忙,加上长时间没休息,一直忙着搞实验数据和GCs(糖皮质激素)对血脑屏障的影响分析,手术一结束,他出了大门一头栽倒在地,一检查才发现是肺栓塞引起的脑缺氧晕厥,可把他们吓坏了。
陈医生一辈子治病救人,恨不能把自己当钢铁打的那么使。
他自个儿不心疼自己,旁人可心疼。
可话说回来,心疼有什么用?不还是谁说都不算。
他这老东西脾气上来执拗着呢,真急眼了就瞪眼珠子,吓得几十年的资深医师都不敢吭声,更别提他们这些新上来的学生。
忙活六个小时,手术灯熄灭。
陈汝筋疲力尽,摘了手套出去,迎面是一对外衫破烂的老夫妻。
瞧着七十来岁,男的留着平头,女的也是短发,一个眼瞎一个拄拐,两人还都长短脚,一眼可辨的残疾。
老两口等了足足七个小时,手脚都麻了,也不敢回去。
看见陈汝,先一愣,立马给他跪下:“大夫……大夫,你救了我娃的命,我们感激你一辈子!”
陈汝疲惫一挥而散,只剩下胸口被针扎似的,密密麻麻的疼。
他弯腰扶二老:“使不得,这么大岁数哪能轻易跪人?快起来!”
“大夫,谢谢你,谢谢你救俺们闺女啊!”老太太哭着,一双瞎眼看不见,双手凭空摸着,“你是个好人,我跟娃她爹念你一辈子!求观音菩萨保佑你!”
这话听上去封建迷信,身后几个大夫都笑了。
陈汝回头看了一眼,一脸严肃:“老太太,你闺女刚做完手术,一时半会醒不了。千万别喂水,也别让她吃东西,具体情况还得再观察24小时;哦对,实在危急就得先进ICU,不过暂时不用,有护士盯着呢,放心。”
老两口都是农村人,没文化,医生说的也听不懂。
只听见最后一句有护士盯着,心里头感激又高兴,又要给他跪:“哎呦,谢谢大夫,真是谢谢大夫了,你真是活神仙呐!”
陈汝在手术台站了太久,膝盖一阵发寒。
他叫了主刀让跟老两口聊聊,千叮咛万嘱咐往轻了说,别吓着老两口子。想想,又跟人交代一句,“给他们转个安静点的病房。看哪个科室闲着,让这老两口睡一会,在外头一直等身子也受不了,回头闺女还没好爹妈先倒下了,不像话。”
老两口吓得摆手:“可不行啊!俺们没那么多钱,手术费都是跟亲戚政府借的,可不敢乱花!不然俺闺女就治不起病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陈汝心疼这对残疾父母,本想瞒着,听他们实在淳朴老实,听不出话外意思,只好敞开了“撒谎”:“老太太,医院有补助,给你们换病房不要钱。可放心住吧,闺女做了手术也得静养,跟别人挤一间吃不好睡不好,到时候落下病根,乡下又没地儿处理,不是更麻烦?”
主刀听出来他意思,也跟着善意骗人:“是啊大娘,放心吧。这是我们的专家,他说话最好使,你们千万别有心理负担。”
几人你劝我劝,老两口才勉强同意。
临走前又抓住陈汝问了好几遍,“真不要钱呐大夫?你可别骗人,俺们拿不出那么多钱的……我跟她爹来城里给闺女治病,俺俩睡哪都行,一把老骨头不挑,就是得叫孩子好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