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于青心道他怎么会让别人对他做什么,就听陆云停道:“如果是别的人家买了你,也不成!”

江于青睁大眼睛:“……少爷,你……”他怔怔地看着陆云停,说:“你要将我再卖了吗?”

陆云停:“……?”

江于青看他不说话,也有点儿慌了,富贵人家买卖下人都是寻常事,忍不住低声道:“少爷,我能给少爷冲喜的,你不要卖了我,我以后少吃些,不吃肉,也不穿新衣了……”

“书,”他咬了咬牙,“我也可以不读了。”

江于青想,他已经识了许多字,能自个儿读书,不消再书院读书缴纳昂贵的束脩笔墨,他勤快些,慢慢攒钱,也能拿来买书。

江于青知道自己是被买来的,可他是要给陆云停冲喜的,陆夫人说过他能救陆云停,江于青从来没想过陆家会再将他卖了。乍听陆云停那么一说,江于青登时就想了许多,越想越是恐慌。

陆云停这才反应过来,他见江于青脸都白了,眼神惊惶,连不读书的话都说出来,顿时又气又悔,道:“我卖你作甚……我怎么会卖你!”

江于青望着陆云停,陆云停都要被他气笑了,两只手用力揉了揉他的脸,说:“江于青,你这脑子都丢书里去了吗?我怎么会卖你?”

“我把小六卖了也不可能卖你。”

江于青:“真的?”

陆云停:“真的,再说,我要是卖了你,我爹娘能将整个江洲翻过来再把你找回来。”

他瞧了江于青一眼,含含糊糊地说:“你可是我的救命良药,我的命都由你吊着。”

这话好露骨,陆云停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江于青心却定了定,他入陆家最初为的就是这个,这个由头最实在。

江于青心下稍安,道:“小六哥照顾少爷可尽心,少爷,你别卖他。”

陆云停是真真气笑了,说:“我陆家还没落魄到这个地步!”

江于青想了想,的确不曾见陆家发卖下人,他道:“陆家不会落魄的!”

陆云停冷笑道:“你再气我两回,陆家就没人继承家业,可不得落魄?”他恶狠狠道,“到时你还得守寡!”

江于青却道:“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少爷,好端端的,不许咒自己!”

陆云停心想,什么童言?眼里却多了几分笑意,嘴上哼了声,一把按住江于青的脑袋,说:“成了,好好的事都教你搅和得没了,今夜不想再和你说话,睡觉吧你。”

江于青毛绒绒的脑袋都在他掌心下,他仰起脸看着陆云停,说:“少爷不生气了吗?”

陆云停扯了扯嘴角,道:“谁和傻子生气?”

江于青小声道:“我不是傻子。”

“是,你不是傻子,你是缺根弦儿,”陆云停掌心压住他的眼睛,道,“睡吧,缺根弦儿。”

江于青也不恼,应了声就闭上眼睛,可过了一会儿,又睁开眼,挪近了几分挨着陆云停,说:“少爷,就算以后你用不着我冲喜,能不能也不卖我呀。”

“我已经长大了,能做很多事,就算不科举,我算学学得好,能给陆家算账,做账房先生。”

“我力气也大,”江于青说,“田庄里的活儿我都能干……”

说者无心,陆云停却被他这些话砸得心里酸涩难言,他搂紧了江于青,轻声说:“说什么傻话。”

“江于青,你也太小瞧自己,瞧不起我陆陆家了,”陆云停说,“你可是我陆家捧着的文曲星,谁能将文曲星舍了?不要命了?”

“我陆家也不做这折本的买卖,”陆云停说,“你放心,陆家在一日,就会护着你一日,没人能卖你。有陆家,有我,你只管往前走。”

将纯爱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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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青

这一晚不知是一直悬着记挂陆云停的心终于放下,抑或是陆云停睡前的话分外让人安心,江于青一夜好眠。

他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江于青回到了江家村,江家村偏远,良田少,但有凶年村中百姓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卖妻鬻子的事情在江家村屡见不鲜,更有甚者,专有人家连年生子,就为了养大些就卖给人牙子。

江于青见过那家人的孩子,骨瘦如柴,眼眶凹陷,那双眼睛教人生畏,村中没有孩子愿意同那家的孩子玩。

这几年灾祸连绵,朝廷虽有赈灾,不过是杯水车薪,更不要说时下赋税并不轻。

江于青从来没有见过被卖的孩子再回到江家村,有人说,他们是去过好日子了,性子烈的,啐上一口,冷笑道,自个儿爹娘都不能让人过上好日子,还指着别人去善待你们当草卖了的孩子?

江于青那时年纪小,似懂非懂,直到他被他爹娘领到陆家爹娘面前,江于青才知道被卖是何等滋味。在书院里待的时间长了,他看得多了,就知道不是所有被卖的孩子都有他这样的好运气签了卖身契,生死都由主家,就是被活活打死,那也是没处告的。

江于青想,他能碰上陆家这样良善的人家,不知积了几辈子的福。

江于青见得越多,就越清楚地知道,他有多幸运。

可与之而来的是攒积在心里的惶恐,这份福泽太过深厚,江于青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梦中的江于青走过江家村泥泞的小路,走到村子临山的地界,就是那户生下孩子拿来换钱的人家。两个稍大的孩子在院中噼柴,初春天正冷,他们手指生了冻疮,又红又肿,一旁还有女孩儿就着水搓洗不知从哪里摘来的野菜那野菜江于青吃过,又苦又涩,清水煮透了才能去除土腥味。

鸡圈边坐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子,他生得好些,无知无觉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头,细细一看,才发现他脚脖子上栓了条粗麻绳。

江于青猛地想起他何时来过这了。有一年他来山中拾柴火,凑巧路过他们家瞧过一眼,无意间和噼柴的孩子对视过一眼,那孩子眼神冷漠麻木,让江于青心脏紧缩,陡然弥上一股说不清的迷茫痛苦。

后来江于青便听他娘说,他们家那个两三岁的小儿子被卖了。

卖给了三十里外的一个老鳏夫,那老鳏夫年轻时是个刽子手,成过一回亲,每两年妻子便死了,也没留个后。村中人嫌他怨气重,脾气又暴躁,都不愿将女儿嫁给他。如今他年纪大了,怕将来死了没人摔盆,便买了一个孩子算作他儿子。

江于青在梦中想,原来不是所有地方都如同江家村一般,在历史浩瀚的长河里,当今圣上其实算得上是一位明君,只不过富贵悬殊,这世上并不公平。想要公平何其艰难,江于青想过来日登得天子堂,他要做官,做个好官,可究竟怎么算个好官却不甚明晰今夜,江于青想,他要做如知州一般的好官,明断是非,更要让百姓和乐,如先人所言,“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治下再无饥荒饿殍,人丁买卖一事发生。

江于青今夜这一念,成了他此后为官三十余年的执念。史书上记载,江于青江相出身寒门,宦海浮沉三十载,自翰林院而至大理寺,又入刑部,做过京官,也做过地方官。无论身居何职,江相无不尽心为民,深得百姓敬重。其中为人称道的是江相以一己之力修订了《大魏律》,严令禁止丁口买卖,遗弃幼童。此后十余年,严刑峻法之下,丁口买卖虽不能断绝,明面上的买卖之风却得以遏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