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死的时候,您有什么感觉。”过了一会,兰赛特突然开口问道。

对于爸爸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只依稀记得葬礼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周围的人都穿着黑衣,小兰赛特扯着乔伊芙的手哭得撕心裂肺,而彼得曼作为一家之主,被众人簇拥着站在他快看不到的地方。那时的父亲对他来说很高大,隔着密密的雨帘,他仰头也看不清父亲脸上的表情。

小的时候,不提兰赛特的爸爸,是怕他伤心。成年之后也没再说起,是觉得这个孩子已经快速成长成一名能独当一面的人,再谈幼时的伤心事,未免有些不看气氛。

父子俩难得有这样独处的机会,却还是说起了旧人。

彼得曼当然知道兰赛特心里想什么,也完全知道儿子如何看待自己。

“我当然很伤心,没有人会对朝夕相处的伴侣的离去无动于衷。”他看着儿子略显浑浊的眼睛说。

“你……”兰赛特突然咬牙切齿道,“可你一次,一次都没有去爸爸的墓前看过!你还敢说爱他!你这个……虚伪的骗子!”

“骗子?”彼得曼不怒反笑,“这个词说我还是说你更合适?你想从我这得到对比,好显得你仿佛对留燧明用情多深一样。”

“你爱着那个β吗?我的好儿子,那只是你的好胜心在作祟吧。”

“你在战场上从来没有吃过亏,现在却出现了这么一个人给你的光辉战绩中抹上了不光彩的一笔。你那是爱他吗?你只是想要征服罢了,想把所有曾经挫败你的踩在脚下。用暴力也好,柔情也罢,一切都是你为了达到目的的手段。”

“你的伪装真到连自己都骗进去了。仅此而已!”彼得曼的双目亮得骇人,他逼近兰赛特,迫使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们的眼睛如此相似,以致于兰赛特以为在注视着自己。

“你流着我的血,兰赛特。”

“我比你以为的更了解你。”

兰赛特被他的一连串话语问得发愣。他一直致力于摆脱父亲的影子,要做和“平庸无趣”的父亲完全不一样的人,可现在或许真的就如父亲所说,他们流着相同的血,他只是伪装到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帝国方面,就留燧明的事情,我们还要去做沟通。无论怎样,他算是为你而牺牲的,在外人眼中他的的确确是爱着你,愿意为你献出生命的。” 彼得曼站起来,又说了一句。

“你怪我从来没有去看过你爸爸,可是家里却还留有他的房间。你也不想想为什么。自以为胜过我,你却远比我还要无情,留燧明活着的时候你在他身边的时间又有多少?”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彼得曼还是语意深长地安慰道:“时间会治愈一切的,无论对谁,感情有多深重……还是珍惜眼前的人吧。”

兰赛特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出院之后,他再次回到了和留燧明的住处。留燧明虽然要AI删除了关于他的一切,但是那只是表面的,和电脑一样只要存储硬件没有被损坏,还是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恢复数据。

是不是应该庆幸留燧明没有更狠心,索性把AI摔个稀碎。

α有些颓唐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曾经一起生活的画面。那是一段虽然不长又从留燧明的排斥戒备逐渐走向接纳的确实令人舒心的时光。投影出来的自己竟然还会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留燧明,父亲说的话他几乎都要信了那是他的伪装,精妙到连自己都快骗过。

留燧明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他容姿平平,又不会讨人欢心,甚至连作为一个妻子照顾丈夫的责任也没有履行好,笨手笨脚的不会做饭,咖啡也只会泡速溶的那种。自己不过是因为在战场上肾上腺素激发,才产生了想要得到他、征服他的强烈欲望罢了。毕竟那样抱着一腔孤勇的留燧明还是唯一一个在那么短时间里撼动自己内心的家伙。

只要这么想,心里那处空寥寥的无处着落的一块似乎才会好受一点。

投影里仍在播放着兰赛特离开后留燧明生活的点滴他把头发剃短了。他穿着工装垮着工具包每日早出晚归。他学着自己做饭,但还是很笨拙,煎条鱼都能把自己的手上烫出泡,还会拿出来给AI做口味成分的品评,直到AI给出了“是兰赛特少爷会喜欢的口味”的评价时,他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但片刻后又转成有些落寞的表情。

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回来过,那时候正跟塞缪尔在一起。

留燧明被打得狼狈回家,挣扎着回到床上,宁愿独自忍耐也不愿联系他。

留燧明不知为何心情低落地进门,看到帝国发来的讣告后痛苦的哭嚎,最终昏倒在玄关边,只有AI陪伴着他。

他肉眼可见的瘦削下去,出现在画面里的永远只有两种表情:麻木冷硬,绝望哭泣。β青年就是这样不断地被打碎,又将自己一点点重塑起来。每当自认为足够沉着应对的时候,总有能让他更加崩溃的事情。

看着留燧明哭泣的面庞,兰赛特有一种逐渐窒息的感觉。这个β青年曾用多么饱含爱意的目光看着他啊,分明是十足十的喜欢和爱,却不敢多表现出来一点,生怕会觉得腻人被厌烦了。

是他辜负了这样的眼神,忽视了这样的爱。以为那是不需要细心经营就唾手可得的东西,当他想要的时候,只要招招手,对留燧明说两句甜言蜜语就能让他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

留燧明的爱意就这样一点点被消磨,最后剩下的只有恨了。

他最后一次出现在AI的记录里,阳光正好。β青年蹲下来看了看AI,笑说果然还是可爱的风格适合你之类的话。他的脸上平静异常,丝毫没有一个欲赴死之人的凝重悲壮。好像只是交代简单的一句:我出门了。

投影里的留燧明伸手,投影外的兰赛特也不自觉的向前倾身伸手。仿佛这样就能握住他的手似的。可α什么都没有握到,只看见留燧明好像放了个什么东西到AI的身上。

兰赛特从来没有关心过AI的更多用途,自然没注意过它身上还有储存仓。他急不可耐又小心翼翼地在AI圆白的机身上摸索研究,生怕唯一记录着留燧明影像的小机器人有所损伤。

“咔哒”一声,储存仓的外门缓缓抬起,里面放着一枚幽莹莹的圆环是他们的结婚戒指。兰赛特曾经数次亲手将它为留燧明戴上。

虽然留燧明偷渡的时候用它来抵过钱,但兰赛特只要想,它还是能完好无损地回到留燧明的手指间。

可这曾是留燧明宁愿受伤也要保住的东西。

现在他连这个也不带走了。

α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盯着手中的戒指,脑子里闪过的全是留燧明的脸,他的眼睛里有过爱也有过恨。入群'q^叁}二铃壹砌铃_砌壹=四{陸}

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完全不受控制的从兰赛特的眼眶里滑落。

他现在才醒悟过来。

他曾经拥有一个赤诚之人全部的爱。

但现在那个人不爱他了,连同那份感情一起。

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四十

“欢迎回家,亲爱的,”塞缪尔迎上前去,踮起脚尖亲吻了兰赛特的面颊,“今天的电视讲话我看见了,你表现得完美无瑕!”与她的兴奋相比,丈夫的表情却相当平淡,只是微微点头回了个“嗯”。

“一定很累了吧?赶快换衣服可以吃饭了。”

兰赛特换下军装之后,仿佛某种支撑着他保持着整日昂扬神态的东西被撤去,整个人显得有些精神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