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郁棠掀开其中一页,只见此间记录之人如何用有何用,是否值得信任,有无拉拢可能等等皆用小楷详细批注,笔锋内敛处又透着凌厉,言辞简练准确,一针见血。
谢郁棠盯着那页字看了一会。
谢七也在旁边琢磨着,他作为谢氏一族旧人,一直跟着谢老将军办事,后来谢府覆灭,昔日辉煌的世家大族散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他们这些潜藏于暗处的势利得以保留下来,尽数归入谢郁棠手中。
这位将门嫡女与老爷不同,凡事做一分留两分,话不说尽,他们也无法完全摸清这位小姐的心思,只是听说小姐自被崇德帝接去都城,极尽荣宠,飞扬跋扈的名声在外。
小姐一开始是支持三皇子蔺檀的,可年初不知为何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没过多久就听说她将慕清王府的小世
子掳了养在府里,他们这些手下还没来得及震惊完,就接到小姐的亲笔手书,竟是将调度暗卫的权限也开放给了那苏戮世子。
这……可是只有谢家家主和家主夫人才有的权利啊。
他们都觉得这事非同一般,正准备纷纷上书劝诫小姐,切不可被一时美色蒙了心智,那苏戮世子的手令竟就先到了。
语气是相当温和的,要做什么,为何要做,该如何做,条条缕缕细致分明,就连谢七在一些事务处理上卡壳的地方都被一语道破,让他茅塞顿开。
不止谢七,其余分散在各处的暗卫亦是如此。
能做谢氏暗卫的没有蠢人,几个来回下来个个都对这位苏世子心悦诚服。
那么问题来了,以苏戮这般出身与才略,为何……谢七懂了。
苏世子对他家小姐的情谊,他家小姐对苏世子的情谊,二人心意相通一拍即合这一切不都说得通了?
但现在,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懂。
小姐入主雪狼关也好几日了,那苏世子竟也被晾了好几日。
视察城防要塞、粮仓武库,安置降军、重整军队,安抚民众、恢复民生……城中诸事样样都需要小姐,样样都离不开小姐,小姐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仔细算算,好像连苏世子的面都没见上一回。
这苏世子要是长得丑也就算了,可人他是见过的,那张脸真是……啧,怎么说呢,他一个男人多瞧上几眼都得脸红,小姐她,怎么能把持住的?
谢郁棠将册页合上,搁置案上:“让他们进来吧。”
谢七愣了一下,连忙收拢思绪,将等候在外的城中士绅一一请了进来。
这是谢郁棠拿下雪狼关后第一次面见城中士绅,同时这些人也在借此观察这位宁安公主,一番交谈下来,发现她并非如传言中那般飞扬跋扈。主座上的女将军年龄不大,却自有一番沉稳气度,那双眼睛看着你时仿佛能将你看透,实在不像是一个及笄仅三年的女子能有。
明日便是除夕,年关将至,又恰逢出战大捷,城中上下自是都好好布置了一番,到处可见年味。
谢郁棠亦让人备了春钱,用红色锦囊装了呈上来,寓意“压崇”。
锦囊里装的是大兖通宝,雪狼关短短数月内两度易主,城中百姓到底还是向着大兖,被迫用了些时日的北戎币,如今再见大兖通宝无不感慨,还有几位长者将细细摩挲着币面雕纹,泪眼摩挲。
北戎占据雪狼关不久,收回的大兖通宝还未来得及完全销毁,都堆在城中库房,谢郁棠已命人清洗整理,逐步投入流通。
“不只是大兖通宝的流通,还有北戎币回收,此事涉及民生,还需聚宝钱庄周白止周掌柜的配合。”
这周白止也在那份名录之内,可谢郁棠此话落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尬色,竟无人出列。
谢郁棠挑眉:“怎么?”
“大人,周掌柜他、他偶感风寒,在宅子中静卧养病,怕是……来不了了。”
“岂有此理!”
谢七大怒,腰间剑刃出鞘,“这个姓周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殿上士绅哪见过真刀真枪,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还有几个老者一副将要昏倒的样子,谢郁棠摆了下手,止住谢七拔刀的动作。
众人皆知谢七之怒。
那周白止昨日还在城中一品楼吃茶点,逛花街,末了还到醉仙楼叫姑娘们唱了支曲儿,见着的人谁不说一句满面红光身体健朗,怎地一夜之间就染了风寒?
怕不是偶感风寒是假,托词不来是真。
谢郁棠贵为宁安公主,又兵权在握,莫说是小小一个雪狼关,便是放眼整个大兖,也是翻云覆手的实权人物。
这周白止几条命,竟敢当众下她谢郁棠的面子。
那负责请人的倒霉士兵跪倒在地,额头冷汗直冒,这搪塞之辞实在太过粗糙,他一个没读过几本书的粗人都品出来了,宁安公主又怎会听不出?
这士兵唯恐受罚,又见今日士绅众多,原想着能侥幸蒙混过去,谁知竟被谢郁棠当众点到,只得硬着头皮道:“周掌柜说他身子不便,实在出不了门,让小的将此物带来,说是给大人的新岁贺礼。”
士兵从怀里颤颤微微掏出一只锦盒,打开来,竟是一株麦穗。
“周掌柜说,麦穗之寓,可溯八荒,既寓丰登之兆,又可固兵之心。他以此物奉上,愿将军撒在粮道蜿蜒处,待来年秋至遍野金甲,长护山河永固。”
谢七对这周白止是一百零八个不满,但谢郁棠挡着,他也不好再发作,只冷笑一声:“倒是牙尖嘴利。”
谢郁棠眸底却蓦地一凝。
这寥寥数句祝词,却尽是机锋。
当年谢老将军的神风骑便是遭人暗算,被倒卖军粮,致使三万大军困守孤城,弹尽粮绝。
可知情人几乎死绝,此事更是绝对禁忌,她前世几番暗查才勉强摸到些线索,就算闻仲曾在朝堂以崔虎之信揭露过此事,崇德帝也早已下令封锁消息,这周白止远居雪狼关,按说绝无可能知道才对。
他此举以麦穗为礼,言辞间句句不离“兵甲”,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
谢郁棠面上不显,抬了抬手,左右立刻将那锦盒双手呈上。
谢郁棠定定瞧了眼那盒中麦穗:“周掌柜这礼算是送到本宫心坎上了,既然身体有恙,是该好生将养,本宫改日再上门拜见。”
她自称“本宫”,用的便是宁安公主的身份,当朝公主面见士绅,怎么也比杀人不眨眼的将军上门问罪来得柔和许多,众人吊着的心算是稍稍放下了点,暗骂这个周白止自己假清高,差点连累了他们。
谢郁棠却似半点不受影响,照旧与众人热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