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了然,自家小姐本就聪慧机敏,寻常男儿都要在朝堂上几经磨砺才能了悟的道理,她似乎天生就懂得,尤其是那日抬棺跑马地后,小姐的性格便越发让人琢磨不透了。

怀瑾不再多言,欲去取衣架上打理好的貂皮大氅,谢郁棠摆了摆手,挑帘出去:“不必了,今日倒似比往常热些”

话音戛然而止。

只见桌上摆好了数盘鲜肉时蔬,旁边架着炭火,苏戮手里拿着一柄团扇,正在调试火候,见她出来,微微勾唇:“您先坐,马上就好。”

谢郁棠怔忡片刻,恍然记起自己昨天好像随口说过想吃烤肉。

握瑜端了盘牛肉片进来,笑道:

“苏世子天还未亮就在厨房捣鼓了,比我和怀瑾起得都早。”

苏戮自然地接过盛牛肉的托盘,在桌上摆好,本是伺候人的活计他做出来却清风霁月,不堕君子行宜:“食材是怀瑾准备的,我只是尽了点刀工而已。”

谢郁棠去看那盘牛肉片,只见每一片长短大小皆尽相同,整整齐齐码成数列,每一片都薄如蝉翼,可以看到后一片肉的纹路,两层叠起来,还能透出盘底的青花瓷纹。

她走到桌前,不用自己伸手,椅子就已经被人拉开了。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清香,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只觉得磬心疏冽,让人想起山尖上的最后一捧雪或雨后泥土青草的芳香。

炭火已经升好,在铜盆中哔剥作响。

谢郁棠喜欢烤肉,又嫌烤起来麻烦,只有馋的不行了才偶尔折腾一次,没想到昨天随口一提,一觉起来所有的东西都变戏法般地准备好了。

谢郁棠朝身侧静立的少年看去,她只是将他从蔺檀那里带回来,许他庇佑,要求他回以忠诚,而他的表现……却实在是太好。

好到超出她那点微末善意所应得的最大回报。

眼前的少年低眸敛目,甚至在她随口说了句“本宫不习惯仰着脖子跟人说话”后,径直跪了下去,比最驯顺的家犬更知进退,从仪态到礼数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谢郁棠眸底一暗。

这般心思手段,他若有心,又何至沦落到给蔺檀手下那些人欺凌的境地?还是说,他是故意接近自己,有所图谋?

人心鬼蜮中浮沉数载的谢郁棠早就没了什么风花雪月的心思,这个“图谋”,她理所当然的以为是和蔺檀如出一辙。

谢郁棠几乎有些想笑,她身上的盛宠和背后的兵权,可真是个好东西。

丹蔻指尖摩挲着茶碗盖,在茉莉花茶氲出的雾气中,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这静默跪着的少年身上。

毕竟是在边陲战场上杀了个七进七出从无败绩的小慕清王啊。

也好,他若真图那些,也不是不行。

反正她的复仇大计也很需要他的能力,现下不妨就先彼此利用,等到了不得不分道扬镳之时再各凭本事。

虽然慕小王爷上辈子对圣上忠心不二,但她都能重生一世去弥补上辈子的遗憾,这位曾经忠诚的少年将军不知为何有了些别的想法,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看都看了,谢郁棠也懒得掩饰,直勾勾将人从上到下刮了一遍,直看到少年耳后浸了薄粉,才看了眼身侧空着的椅凳,饶有意味地开口:“你知道我原本不是这个意思的吧?”

少年垂在两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浓睫垂下,挡住有些乱的眸底。

他怎会不知谢郁棠的意思,坐在她身边,和她同桌共食,她的主人厚待他如斯,可他却不能不知进退,得寸进尺。

况且他知道,谢郁棠对自己是没有那种心思的。

方才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带着并不掩饰的探究和打量,她如此聪慧敏锐,不可能全然不疑自己留在她身边的目的。

就让她以为自己有所图好了,至少还能让她相对放心地把自己留在身边,若她知道自己其实……

苏戮有些自嘲地勾了下唇,多像那些撞向烛火的飞蛾,因为渴求了不该渴求的东西,注定走向自毁的终途。

而他的终途,大概就落于这点心思再也无法隐藏之后吧。

但谢郁棠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的人,无法拒绝又不能去做的事,他只能想到这样的办法。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有几分顽劣的苦恼:

“但你跪得这般好看,我又不太想让你起来了怎么办”

少年低垂的睫毛颤了颤,修长的手指握着筷子夹起一片牛肉,放在刷好油的架子上烤。

火光映着玉雕雪凿般的侧颜,低垂的睫毛在下眼帘上安静地铺开一层淡影。

他的腕骨实在太过好看,垂眸安静地翻着肉片,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一件真正重要的事。

生肉慢慢变色卷边,间或几滴油脂滴落炭盆刺啦作响,鼻息间满是令人食指大动的烟火气。

怀瑾和握瑜完全停在了屋外,间或有需要,苏戮便会起身退去片刻,回来时手上总是满的,有时是新的时蔬肉片,有时是撤下的盘子或新添的炭火,但他总会重又跪下,将自己暴露在一个谢郁棠可以随时观察又不必仰头抬眼的位置。

就算是为了赢得自己信任,也实在不必做到这般程度吧。

谢郁棠垂眸看向眼前的食盘,一小片嫩叶裹着放好调料的烤肉,是少年刚刚放在自己面前的。

她举箸夹起,品味着鲜美滋味,心绪亦百转千回地起伏。

“这肉着实美味,本宫一不留神就吃得多了,想出去走走。”

谢郁棠捏了一颗碟子里的霜糖山楂,慢慢嚼着消食,下人们这才进来收拾。

下雪不冷化雪冷,前几日的积雪逐渐消融,外面寒风萧瑟,浣衣局的宫婢手上冻疮的比比皆是。

可谢郁棠历来是个说做就做的性格,眼看是起了兴致,怀瑾自知劝慰不动,只得从屏风后拿出貂皮大氅,给谢郁棠披上,又递上灌满热水的汤婆子。

谢郁棠兴致不错,一路逛到湖心亭,亭下湖水将将解冻不久,浮冰下的锦鲤三五游过,她坐在廊下闲闲看着,手里漫不经心地摆弄着一只鲁班锁。

木质部件上满是咬痕,这是乌追最爱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