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谢君把脸上的傻笑收了好几回,确定自己整理好了脸上的表情才敢走出药铺的门。
尽管为了压住浑身激动的笑意,漂亮的脸蛋有些生气似的紧巴巴的绷着,可他到底是个十五六岁的豆蔻少年,城府再深也憋不住心中大喜,整个人还是如同薄纸包着萤火,美丽的年轻面庞好似透出幸福的光芒,整个人都亮了几分,所谓容光焕发,便是如此。
他以为自己那傻师兄一定像自己刚走时一样,傻乎乎的蹲在阴影下避着别人的目光,孤零零的等他出来,谁知道自己还没跨出门槛就听见了春生的笑声。
只见春生笑出一口贝齿,肩膀都微微抖着,正站在一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头前和一名小腿粗壮的黑汉子聊得眉开眼笑,冯谢君容光焕发的漂亮脸蛋立刻因为醋意而阴沉下来。
他这只小气又霸道的猫儿,自以为对春生做了两回放弃,其实根本连半次都不算,毕竟他对春生的占有欲已经到了不许他看着别人高兴的地步了。
冯谢君故意在药店门口站了一会儿,春生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出来了,仍和那皮肤糙黑的矮壮汉子聊得高兴。就为春生没有主动迎他这一点,冯谢君心里的怒意就更加一层。
那汉子还抱了个光屁股的胖娃娃,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那汉子便将怀里的孩子递给春生,春生受宠若惊般,小心翼翼的将这孩子抱过来,有些手足无措,可很快就在那汉子的几句指导下将孩子抱稳妥了。
婴孩同动物一样,天然能辨别人心善恶,春生这样仙姿佛心的纯白无垢之人,自然让那小孩喜欢与他亲近。孩子在他臂弯里开心得蹬腿笑出声,用小小的手握住春生用来逗他的食指,这只是婴儿都有的反应,却把春生激动得对那汉子高兴得大叫“他握住我的手了!”
春生望着那孩子,因为满心满眼的慈爱柔情,无师自通的会了哄逗小孩的一些把戏,又是做鬼脸,又是卷舌咂嘴,将那娃娃逗得笑没了眼睛。
冯谢君看他抱着那孩子,满脸柔柔笑意,自己的醋意愈来愈酸,可一颗心也愈来愈软。
哼,抱个别人的娃就高兴成这幅样子,简直就像个除了心软就一无是处的女人,若是你肚子里那个狗屁小朝出生了,你岂不是要含进嘴里都怕化了,我怎么会喜欢这么个傻子。
冯谢君如此腹诽,可一双蓝眼睛里却对春生的这份“傻”愈发纵容溺爱,最后还是自己抬了步子,走到他旁边,斜睨着那矮汉子和胖娃娃,板着脸没好气的揶揄他道。
“怎么,我就去了趟药铺,出来春生师兄你孩子都已经生了,竟养这么大了?”
“君儿!你回来了,这位是我的朋友,刘大哥,方才那位卖竹笠的老板娘是他娘子。”
春生见冯谢君回来高高兴兴的为两人介绍,他对自己小师弟的毒嘴早已习惯,可那汉子却在心里感叹,觉得这么漂亮的少年竟有一幅刻薄心肠,果然人无完人,然而因为这种刻薄来自于一个极好看的人,因此不叫他厌恶,只使他感到畏怯。
汉子虽已听妻子说过自己恩公的那位小师弟“漂亮得吓死人”,此刻见了还是吓了一跳。方才春生在摊子上一文钱买下的红色竹蝴蝶,现在已经被冯谢君缀绑在那根红色发带上,黑发红蝶,简单却足够艳丽,叫人更难猜出他的性别,过来后那双蓝色眼睛根本没有往人身上瞥过一次,摆明了自己压根没把师兄的这位故人放在眼里。
“这位小公子便是恩公的师弟?果然…果然好看得不行,嗐,小的就一砍柴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总之,家里婆娘方才若有冒犯,还请小公子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对方有些尴尬,然而还是很客气地朝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年鞠躬了好几回,冯谢君眼睛都不抬一下,一字不发,春生夹在两头间最是难受,扶着那汉子要他起来。
这位姓刘的矮汉子就是那位被春生救过的樵夫,名叫刘斧头,芙蕖县本地人,家住在离不归山最近的西郊。春生和冯谢君走后,刘斧头后脚就到了自家婆娘摊前,从妇人嘴里得知恩公来过,而自家媳妇还有眼不识泰山的冒犯了恩公的师弟,于是赶紧抱着孩子往东追去,稍一寻就在药铺门口看见了正孤身等人的恩公。
先前说过这一家都是忠厚之人,家中添喜,第一时间就想与救命恩公分享,刘斧头见这位比妖精还漂亮的红衣少年如此冷漠,于是便将话头转回给自己可亲可爱的恩公春生。
“对了,恩公是不是缺顶斗笠,正好这顶斗笠是我差婆娘特地为恩公您编好的,本来在立夏前就该给您顺邀您过来吃孩子的满月酒,但好些日子不见您下山了,这回终于碰见了,满月酒上的红鸡蛋现在没了,但这顶斗笠您一定要收下!”
那汉子将背上绑着的东西解下,拿开上面裹好的蓝布,将一顶编得极精细漂亮的斗笠展给春生看,斗笠底兜着四个新鲜鸡蛋,用一块红纸盖着,将就补了满月酒上该送春生的那份红鸡蛋,鸡蛋下面放了一枚铜钱,是为还刚才那只竹编红蝴蝶的钱。
春生没有多加推却,心里想着以后山上有了好的野货定要多送他们一家些,高兴大方地收下了这份心意,他将鸡蛋交给冯谢君收好在箩筐中,摘下头上的蔫软荷叶把这顶新斗笠戴上,
大小正正合适,戴在头上轻薄柔适,是春生戴过最舒适的一顶斗笠。
“春生恩公,您看这边有两根小抽绳,您这么将它们一拉,瞧,就有层薄纱像帘子一样放下来了。”
春生照着汉子的指示将内沿的棉绳一拉,果然有一层轻软的素色棉纱落了下来,原来这顶斗笠的帽檐一圈还缝上了一层纱,做成了帏帽的样式,用抽绳就能收起放下,比一般斗笠更能为他畏光的眼睛遮阴,还如此便利,真是难为他们夫妻两一番用心良苦了。
春生突然觉得自己这份礼收得太随便了,他感动得语无伦次,用自己长满茧子的手握住那汉子比自己更粗糙的一只手,眼里泛泪道。
“我竟不知道是这样一顶好帽子,刘兄你何必让阿嫂为我一个外人这样费心费力,哎!这样待我好,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哎!我现在两手空空,你喜添贵子我也没个像样的东西能送。”
春生连“哎!”三声,刚想转头叫冯谢君把灵芝换来的钱分出一半给刘斧头,对方就抱起自己的孩子拦下春生说道。
“嗐!恩公从前下山总是要偷偷在咱们家门口放些野货,我们哪里还能收您的东西,若您真想给,就摸一摸咱家娃娃的囟门,给他讨个仙人抚顶的吉利吧。”
春生一边慌张推说自己哪是什么仙人,可还是认真小心地在婴儿长着细软胎毛的囟门上摸了摸,摸完后朝孩子父亲的傻笑了下,好似自己真的完成了一项庄重又被人所寄予厚望的仪式。
冯谢君看他和那刘斧头聊着,就像个最普通不过的善良乡下人,啰里八嗦的就是些最无聊的话题,身体健康,收成如何,家畜下崽,孩子多大,米价涨了……
站在旁边听着,本该觉得不耐烦的,可冯谢君却觉得这样的春生很新鲜,他内心已先入为主的觉得春生这辈子只认识他们几个不归山里的怪人,而此刻看他和一个山下的普通人像友邻般闲聊寒暄着,仿佛头一回想起来,自己的师兄春生也是这人间里头的一个小凡人。
冯谢君看他因发自内心的喜爱这户人家而尽量想像个熟知人情世故的普通人一样,让对方不要察觉出自己因为离群索居而与常人有些不同的地方,不熟练却努力的与人客气。
这种尽力配合他人的态度,若是换在其他人身上,冯谢君肯定会觉得是庸俗软弱的表现,可放在春生身上,他却觉得可爱。
冯谢君这类自认聪明理智的,不似卓不凡那样看似沉稳,实则是压抑冲动的痴执者,会在瞬间臣服于自己的激情认定了自己爱上了另一个人,冯谢君这样的,对自己的感情总要分析出个因为所以才能罢休。
他无数次的在心中探问自己为何会爱上春生。
方才在为他戴上荷叶帽的一瞬间,冯谢君明白了春生的美,这使他对自己爱情的产生有了一定凭据。可现在看着春生像个最普通的乡下人和他人闲聊着人间琐碎,冯谢君又疑惑了,他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会看上这样一个普通的人。
春生已和刘斧头挥别,冯谢君沉思着自己的感情,默默的跟在他后头往前走。
两人往东走去,离那凌迟的刑场愈近,附近的街道便愈空,走到一处拐角更是只见几辆推车不见人影,就在这时,春生忽然停了脚步,握住了他的手,微微低下头,隔着斗笠上的那层薄纱,轻声问他道。
“对不起,君儿,我和刘大哥聊太久了,你别生气了。”
冯谢君还在沉思着,没反应过来春生为什么要道歉,他才抬起头,就迎上了春生半撩起薄纱送来的一个吻,啾的轻轻一声,在他的脸颊飞快印了一下又离开了。
冯谢君简直像被吓到了一样,捂着自己被突然亲了一下的脸颊,瞪大了蓝眼睛,对春生喊道。
“你突然干什么!”
春生以为自己主动亲他冯谢君会高兴,谁知他竟然凶得跳脚,春生心里伤心,才想垂首道歉,却发现冯谢君还捂着自己亲的那个地方,满面通红。
“嘿嘿,君儿,你害羞了?放心,我特地挑了没有人的地方亲你,没人看见的。”
冯谢君听他这声好似傻人得意的“嘿嘿”坏笑,脸更红了,恨不得拿鞭子在春生的屁股上抽上一顿,他一把抓住春生的手腕,将人拉到墙边,一棵老柳树从墙根处斜长出来,在两个少年身上投下一片晃动的阴影。
春生看他的样子以为冯谢君要打他了,谁知道冯谢君摘了他的薄纱帏帽,二话不说,就踮起脚尖对着他的嘴亲了上去。阳光晃眼前的一瞬间,春生只看到冯谢君漂亮的脸蛋又红又凶,接着他便闭上了眼,张开了唇,含住了一条又凶又可爱的热舌头。
他们两都因为在亲吻而闭上了眼,两个又急又乱的呼吸,响在这炎热的空街里,远处被凌迟割肉的犯人惨叫声已隐隐可闻,血腥味混在晒得过干的泥土气里好似刚刮下的铁锈,午后的热风一阵有一阵无,树上的蝉也一阵响一阵轻的叫着,将被凌迟割肉者的惨叫和百姓哄抢人肉的声音有一阵没一阵的掩盖着。
人间的风起云涌吵不醒少年间的这个吻,他们听不到蝉鸣人噪,只听见自己怦怦乱跳的心,无论世道如何,少年总要醉在儿女情长,即使是冯谢君这样家破人亡,身在异乡,危机四伏,也在此刻,仿佛未曾识愁,沉沦在了心上人的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