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鬼比人多的荒郊野外竟凭空生了一小池莲花。”
春生脑里被一些迷雾似的思绪占着,也没想太多,只听到话便就着话往下答着。
“哦,这池莲花是我从前下山时,无心往里丢过一把莲子才有的,不归山里许多池塘,大大小小,都被我这样撒籽种满了莲花,立夏都过了,现在都该展叶开始结苞了,夏至时分,不归山里就要开满莲花了…到了莲花神的诞日,不凡他就该回来了……”
此时冯谢君正蹲在池边伸手去折一片莲叶,听到他说到卓不凡的归期,心里乍起一阵酸恨,把那无辜的莲茎当作卓不凡的脖子,咬牙掰折后,对着这杆中空的折茎,粗暴蛮横的拧转拽拉,几乎晃花了半池水面,才把那片莲叶摘了下来。
他起身气冲冲的朝身后的师兄走去,踮脚把这片莲叶往春生的脑袋上一扣,凶巴巴的说道。
“喏!那斗笠被你好兄弟的马儿踩烂了,你就先用这将就一下,到了集市给你再买顶新的。”
春生从这莲帽下抬起脸来对他笑着说了声谢谢,冯谢君心里好似被他这荷叶下的笑容照得一亮。春生的皮肤极白极薄,只要稍一热就从底下泛出一片健康的粉色,此刻他的脸上流着干净的汗,就像那片清池上立着的一朵莲花苞,白中透红。
冯谢君天性好美,亦天生善美,此时见到一莲荷叶下的春生,立刻想到了与这白子最适合的颜色了绿!且因为这一点领悟,冯谢君头一回明白了一个山野孤儿为何能成自己的挂碍。
即,冯谢君终于有意识的明白了他师兄春生的美。
要懂美与丑是需要天分的,有人活一辈子也不知这世间事物中,哪些与自己最为调和相配,只会从众随流,明明是块适合雕成核玩放在青瓷上的轻巧小木,偏要学无暇白玉给自己沉笨镶金,这世间多的是活了一辈子也不清楚自己最适合什么颜色的人,甚至连自己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也不清楚,春生便是这类对美迟钝的人。
而冯谢君则是那些天生就懂“料子”的人,他不仅懂,也会琢,若遇到喜欢的料子更是爱琢。
他自己爱赤红胜过一切其他颜色,因这种似火似血的红,与他的外和内都最相似,他明白自己是美的,也极懂自己的美与其他万千种美的区别。他很早就摸透了自己的美是一出鞘即夺目摄心的名刀宝剑,得配上最贵重华美的剑鞘剑穗,愈是奢艳之物愈能发扬他的美,因此他知道自己就该穿红衣,缀金玉,戴宝石,愈傲,愈美。
力口君羊2835801273
爱美的人不会独独将目光局限在自己身上,他们是天生爱欣赏的人,冯谢君也常常在心中品评其他人是什么料子,若是块好料子,他也会细细思量他们的雕琢法子。
譬如,那空心莲道士陈最,在冯谢君眼里就是木材,虽然是个天生缺心眼,但并不是个俗物,他长相俊逸,气质清而轻,带着似人非人的出尘味道,那一身靛蓝道袍与他十分相宜,就像一把桃木剑最宜简简单单配段红绳;而莲子心姜半夏,则是株幽兰草,不能着艳色华服,该穿似物似云的薄淡轻衣。
甚至连最讨厌的卓不凡,冯谢君也会客观的在心里承认他的美,琢磨他的魅力何在。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冯谢君知道卓不凡是有魅力的,气质上两人毫无相干,然而相貌上许是因为血缘,许是因为人好看到了一定程度就有共通之处,总之他和卓不凡细看是有点像的,冯谢君美得雌雄莫辨,男女皆愿为其倾倒,使人不爱江山爱美人。
而卓不凡的魅力则是使美人为其倾倒,冯谢君第一眼见到他,就看出他是山岩松柏,卓不凡为了彰显自己物欲寡淡,常穿黑色,而这沉肃如铁的黑,恰巧最能衬出他那岩岩若孤松独立,傀峨若玉山将崩的气质。他生得极富有男人味,可眼神却透露其脆弱的幼孩本性,女人最爱这种能保护她,又能让她们想保护的男人。
总之,无论是谁,冯谢君一眼或顶多两眼就能判定他究竟是木石还是金玉,而这料子适合琢出什么样的型,他也总能很快想到。
唯独春生,让冯谢君的这种鉴赏遇了难。
卓不凡对于春生的美早冯谢君一步领悟,他对春生的爱带着深缠的依恋,因此爱他爱得好似皈依了他。在卓不凡心里,春生是渡引他一人的白玉菩萨,俗尘不可染,只该着那天边云般无暇的纯白色,如山中皎月。
人虽然是同一个人,然而在不同的人眼里,却是不同的美法。
此刻这无意间被拿来给春生遮阳的一片初夏莲叶,终于使冯谢君对心上人的美有了具体的灵感他非木非石,非金非玉,他是妩媚青山,灵灵绿水!
卓不凡觉得他是皎皎白月,冯谢君却觉得他是柔柔春绿。
一明白这点,冯谢君脑子里想要打扮自己傻师兄的念头就刹不住了。
他紧盯住春生的脸,蓝眼睛里活跃着想要使他的美发挥到最大的各种想法。比如,该把他身上这套泛黄的素色旧衣换成什么样的新衣,竹绿荷绿?拔下那枝枯黄的竹簪,又将这头白发重新梳成怎样的发型才好,是半挽还是披散?而后又该戴上怎样的发饰?
他这么在心里盘算着待会要给春生买些什么,又踮脚给他把这顶莲叶正一正,将他又细细认真打量了一下。
此刻春生衣衫旧鄙,赤脚穿着双系带草鞋,红扑扑的脸蛋汗涔涔的,一片大荷叶作帽戴在他头上,有些滑稽,却也更显出他春山暖水般善良天真的灵气。
冯谢君看着他眼前这天然去雕饰的无价宝贝,因为赏心悦目,下意识的莞尔一笑,不容春生拒绝的霸道要宠他。
“待会那灵芝换了钱,我要把你这一身破烂都丢了,好好买些像样衣裳给你换上,听到没,到时候可别唧唧歪歪说什么不用不用的给我推三阻四。”
冯谢君对春生的霸道不参杂一丝恶意,而他又长得如此好看,因此这样霸道起来,反倒让人觉得可爱非常,春生也不禁为他莞尔一笑,点头说好。
两人都觉得对方赏心悦目,也都默契的把心里真正想说的感情藏着压着,暂时只为对方的美和可爱露出笑来。
冯谢君牵了他的手,两人又像从前还未情窦初开时,携手同行,只是各自的目光都不再像当初那样坦然快乐,都有意识的躲着对方,往无心欣赏的草木山石上乱放着。
两人再次启程后,春生情绪却不高,步子也沉缓了,冯谢君每次偷偷回头,都看见他眉头微蹙,有时候还会突然慢下步子,捂着心口一语不发。
冯谢君问他怎么了,对方却只是勉强微笑,摇头说无事无事。冯谢君以为他仍在为那些饥民的事忧神,现在自然不能像刚才那样用亲嘴这样狎昵的行为来为春生转移注意了,于是冯谢君便挖空心思的和他聊天说笑。
春生感受出了小师弟对自己含蓄委婉的体贴,心里很是感激,强要自己打起精神,带着笑,对他句句有回应。
在冯谢君的印象里,春生的身体好得不似肉体凡胎,武功出奇的厉害不说,那样受了重伤从鬼门关回来也不过静养几日便又恢复如常,他从未想到自己的春生师兄,除了受伤,也会有身体不适的时候。
从刚才起,春生就隐隐约约的感到胸口有些发闷,现在这种不适越来越明显,甚至有时会忽然涌起一阵噁心,叫他想吐。
春生这是开始害喜了。
他当然不懂,以为自己不过是犯了些暑气,并不太放在心上,也不想让冯谢君担心,于是一路忍着到了镇上,
因为所有人都挤去东市看官府凌迟倭寇,春生到得镇上时,两排店铺和小摊夹着的石板路上空荡荡的,只有些被留守看店看摊子的小厮妇儿,百无聊赖的在店里或树荫下摇着蒲扇打哈欠。
有个既卖扇子又卖蓑衣的年轻农妇正抱着个几月大的婴孩盘腿坐在路边,她肤色晒得黑红,走近看了才发现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新妇,此刻正趁着清闲无客,用竹蔑编着斗笠,有两顶已经做好挂出。
冯谢君看春生头上的荷叶已经晒蔫没了型,便要拿山上带下的现钱给春生买顶竹笠。
不过九文钱的事,春生却拉住他说斗笠回山上自己也能做,这新妇把婴儿夹在腋下,起身没接到钱,于是抬头看了眼冯谢君的脸,先是被他的漂亮脸蛋惊愣了一下,而后憨厚热情的脸色一下子冷下来,嘀咕了一句什么口音很重的土话,冯谢君没听懂,以为是在嫌他穷。
他的漂亮脸蛋臊起来,从前他进店挑东西,哪个店家不是奉上好茶好果子领着几个小厮陪笑哈腰的招待,现在头一回吃到了被人瞧穷的滋味,先是一窘,而后便要发怒去拿腰间的流朱鞭。
春生哪里能让他这样强盗流氓似的胡来,把他的手压在那鞭子上,不着痕迹的上前一步挡着他,带着些腼腆,学着那些圆滑伶俐之人的派头,假作意外惊喜的对那新妇说道。
“这是你的娃娃?竟这么大了!长得真可爱!”
春生一边说,一边做鬼脸逗了逗那孩子,那新妇看见了来者模样,脸上渐渐绽出惊喜,哎哟一声,一面赶紧放下活计一面抱着孩子急急起身,大声朗笑道。
“竟是您来了,春生恩公!”
原来这新妇的丈夫是个樵夫,曾在不归山里被春生救过一命,他失足跌下一处矮崖,被春生救起背回家门前,这一家子都是厚道农家,留他吃了饭还称他为恩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