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远和苗无根去了约有一柱香的时间,他们走后冯谢君哪里能再睡得下,他抱着春生为他做的那个娃娃,爬至外洞,趴坐在那石案上翻着苗无根最近给他带来读的医书,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起身后更是再坐不回去了,只能在洞口和石案边抱紧那娃娃来回踱步等待。
眼看天全都亮了,云雾树海渐清,直到晨光从东边斜进洞内都未见归者身影,冯谢君急得好像个小老头,叹了又叹,此时一人独处也顾不着瞒谁,只将眉头紧簇,往日用娇蛮任性伪装起的成熟忧虑表露无疑,他看也不看身后那点残烛,只背手屈指一弹,便将烛芯削灭了。
他吃尽苦头新生出的这副经脉已能使他运气走完小周天,然而这副新脉到底不如人从娘胎中天生铸得的,现在仍过于稚嫩细弱,不可莽用,只能承载少量真气柔而慢的运转,即使如此冯谢君也不放过片刻能精进武学的机会,在那白玉床上得空就练习如何精确控制真气走向的本事,势要追回这一年多落下的空白。
等待间冯谢君心中已想出好几种重逢的情景,也想到对应每种情景自己该做如何反应,这时终于听见了苗无根的银铃声,他快步走到洞口扶壁眺望,果然看见两个深浅大小不一的人影墨点朝这儿奔来,看来是两个大的一人挟一个小的运着轻功在赶路。
冯谢君坐立难安,听着银铃声愈来愈近,想到终于又要见到春生,俊美的小脸容光焕发,蓝眼睛里止不住的透出笑意,他两手不自觉的就开始整理起自己的头发衣裳,蓦地又突然将头发弄乱,狠狠地搓揉起自己的眼角直到将它们都揉红充血,而后他深吸几口气,眼睛快速眨动了几下,泪水就溢了上来打湿了睫毛。
他蓝眼睛里备好了两大包泪,整个人却高兴得连脚步都轻了,他最后一次跑到洞口翘首一望,果然看见轻功绝顶的苗无根已横抱着一个雪白的人儿,先竺远一步到了抄经洞百米之外的林子里,马上就要进来了。
冯谢君赶紧退到石案边,再一次深深呼吸,可脸上欣喜笑意反而愈收愈浓,当银铃响动升至洞口,苗无根紫色身影跃进,他备好的泪是流出来了,可笑还是没忍住。
冯谢君高兴得声音发抖,还未来得及将人看清,已将一句“春生师兄你回来了!”喊出了口。
苗无根看也未看他一眼,脸色难看地抱着春生将他一把撞开。只见他一语不发,两手抱着人便伸出脚将石案上的物件全部一气扫下,把春生放了上去。
这时冯谢君才得见春生的样子,见他头和胸口盖着一件牙色短衣,看不见脸,身上穿着的黑上衣和白亵裤都湿透了,透着湿冷寒气,腰上不知捆了件谁的衣服,已被血浸得看不出颜色,布料外露出的所有皮肤,无论是那双赤足,脚踝,还是几个指甲撬开断裂了的双手,都青白发灰,好像他的春生师兄一直被冻在一块冰里,刚刚才从这块冰里被融出来。
春生露出的青白皮肤反倒比他腹部那一片鲜红更叫冯谢君害怕,呲啦一声,苗无根撕开春生腰上捆系的那件衣服,皮肉翻开的伤口露出,淡红色的肠子从中滑出一段,冯谢君倒吸一口气,无笑也无泪,脸色一片僵白。
苗无根没有急着塞回那段肠子,从身上掏出一卷厚布,摊开在石案上,里头插着一排粗细长短不一的银针,他抽出最粗的两根,叫冯谢君去拿水来。
可冯谢君没有回应,只是站在那儿,伸手去掀开春生脸上的短衣,看到他等了一宿的人,紧闭着眼,脸也是那青白发灰的颜色。
他想了种种重逢,却没猜着竟是如此一种。
冯谢君不敢去探春生的鼻息,仿佛见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蓝眼睛都转不动了,不知是在问苗无根还是在自语,颤声道。
“他……死了?”
他想到死在自己面前的父母,他们都是当场毙命,虽然死了可身子还是暖的,冯谢君还记得当卓孟章提剑向自己走来时,他紧缩在娘的怀里,那时江近月的身子和活着时一样暖和。
可现在的春生却看上去这样冰,青白发灰,青白发灰他死了!
冯谢君短促的“啊!”了一声,将那件短衣的一角一抛,把那张青白发灰的脸又盖上,再不敢去看一眼。他倒退半步好像马上就要跌倒,脚跟踩到了一个软物,低头一看,是春生给他做的那个娃娃,肚子里塞的一团红布被他踩了出来,那是他从无头观音手里拿走的卓不凡与春生的夫妻结发。
他终于腿一软,跪倒在地,蓝眼睛瞪大着,泪还来不及流出。
这时竺远带着卓不凡回来了,他一进洞里就将手里的少年像扔脏东西一样,往边上重重一扔,而后立刻冲到那石案边问苗无根春生如何,他目眦俱裂,仿佛一尊佛被急成了魔。
“春生,春生!”
那被竺远扔在地上的少年也仓猝爬起,身上都是血,满脸都是泪,喊着心上人的名字涕泗横流,手脚并用地向他扑去,却在靠近的一瞬被竺远一脚踢在心窝,飞了出去,撞到洞壁上,口里喷了一地的鲜血,他两眼一黑,几欲晕厥,却扛住了,只在地上盯着那石案上的人痛苦扭动着。
竺远只恨极地瞪了他一眼,却连一个“滚”字也不想与他多舌,只紧问苗无根到底能不能救。
苗无根不答,只利索的抽下腰间一根细带将紫袖挽起束好,脱下黑色皮手套,戴上一副薄如蝉翼的金丝手套,吩咐竺远道。
“先替我把他身上的湿衣都扒下来。”
竺远见他如此严肃,便知凶多吉少,他掀掉春生脸上的短衣,看到孩子面容的那一瞬,也像冯谢君那样,仿佛挨了一刀脸上痛苦一下子加重了,他将春生身上的衣服撕下时,两只能担千斤的大手一直在抖。
而当竺远撕下春生的上衣,看到他肩颈和胸口遍布的青紫痕迹时,他的怒意与杀意便渐渐翻腾压过伤心,他知道两人私奔后一定奈不住情动做了这种事,可亲眼所见这些证据还是叫竺远受不了,尤其他未想到卓不凡会将春生弄成这样一副浑身被狠咬过的凄惨模样。
他将孩子身上的衣料撕得越少,自己眉头就越皱越紧,直到他将春生的裤子脱下把两条腿带动着微微打开,看到那道女穴竟变得如此红肿不堪,甚至还有一小汩浊精从中吐出流到了石案上时。
这一刻竺远终于再压不住要杀了卓不凡的怒意,大骂一声,两眼血红,随手拿起地上铜做的烛台,怒叫着朝卓不凡的方向狠狠扔去。
“卓不凡,我操你娘的小畜生!”
卓不凡咬牙忍痛在地上一滚,躲过那铜烛台,只见那烛台整个斜插进山洞的石壁里,好似这岩石不过是面团捏出的。竺远暴怒而起,见不得卓不凡还能喘气活着,飞身过去就要朝他脑袋上挥拳,这一拳夹着滔天怒意,势如天陨,若是受了,恐怕脑壳直接就被砸得稀巴烂了,卓不凡知道自己两手交错挡住也救不了自己,不过多碎一副手臂。
他眼睛闭上,心想若是春生死了,自己便这样随他一起去也好,准备受死。
轰隆一声,那铁拳落歪在他耳侧,将石板地砸出个深坑,数道裂缝咔嚓咔嚓地,若群蛇出坑,从竺远拳下的地面散开,一路裂爬到洞顶,一瞬间地动山摇,石屑散落,众人都以为这个抄经洞,乃至这座山都要塌了。
这一拳没将卓不凡送走,不是竺远有意不舍,而是千钧一发之际,苗无根抽出腰间的盘龙鞭甩去将竺远捆住的缘故。苗无根将鞭子在自己手臂上又绕了一圈,两腿将那地面踩凹几寸,如此也仍难制住怒上心头的竺远。
其实卓不凡猜对了,竺远就是枪魔,苗无根看他双目血红,同从前入魔时的样子无异,心叫不好。苗无根能入九奇是因为他善药石奇蛊,在武力上根本不能与曾为枪魔的竺远相比,眼见要制他不得,只好吃力劝道。
“江无心!他是你武圣大哥的外孙,你杀了他,江无涯要恨你!”
“那就叫他恨!放开我,你拦我,我连你一并杀了!”
竺远听不进劝,苗无根只好吹动口哨,从袖里招出两条白色小蛇,细蛇吐信,顺着他的手绕爬在拉直绷紧的盘龙鞭上向竺远袭去,两条蛇张嘴咬住他的颈肉,可那本能使十个壮汉立即麻痹晕厥的蛇毒浑身却对此刻的竺远毫无作用,只见他青筋暴起,肌肉鼓涨,两眼红如疯兽,大喝一声,将那盘龙鞭生生挣断,苗无根来不及松开鞭柄,被带着飞倒在地。
苗无根又急又恼,来不及起身,趴在地上又是一声哨子,招出漫天毒虫挡在卓不凡和竺远之间,那毒虫叫竺远步子退了一下,苗无根立即掏出数根比筷子还粗的金针,每个指缝都夹住一根,嘴里叼住最粗的一根,先将左手五根飞出,刺入竺远背后穴位,而后左掌拍地旋身而起,运起绝妙轻功步法,似一道紫色鬼影,瞬步到了竺远面前,将右手的五根金针打入他胸前大穴。
身上十个大穴被金针封住的竺远竟还能动,怒吼着浑身真气暴走,苗无根赶紧将嘴里那根最粗的金针拿下,对准竺远脑顶天灵狠狠刺下,终于将这枪魔暂时封住。苗无根停下长吁一口气,摘下人皮面具,脸上都是汗,他用手肘擦了擦额头的汗后便对不能动弹的枪魔狠狠扇了个耳光,骂道。
“江无心,我看老和尚是白渡了你,你竟在他这抄经洞里又入了魔,如今他死了,除了你自己,世上再没第二个老和尚能再渡你出来了,你给我清醒一点,二十多年修心修了个屁用!”
自从江无涯的妻子因用了他举荐的蛊疗法子惨死后,原被叫做枪神的江无心就变了,然而那时他不过性情变得阴沉偏执,还不到被人叫做魔的地步,江无涯从未责怪他丝毫,仍与他一起在江湖行侠仗义,名人堂颁布的风云榜上,两兄弟已位列第一第二数年,世人皆称两兄弟为绝代双骄。
有段时间,绝代双骄这个称号叫江无心暗中幸福过一阵,与自己大哥并肩的成就是那时他人生里唯一实现的愿望,然而这个愿望后来也破灭了。
江无心三十岁那年,有一位神童在那一年的华山论剑比武大会上横空出世,他永远记得那个十六岁的武当小道士,眉心一点朱砂印,抱着一把桃木剑走到他的武圣大哥面前,跪下作揖一笑。
“晚辈武当晋迟青,拜见江无涯前辈,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自从江无涯被皇帝亲封为天下第一的武圣后,挑战者就络绎不绝,按惯例所有人都得先过他弟弟枪神江无心这一关,然而从未有人过得了他这一关。
江无心以为这个小道士会和从前所有的挑战者一样,几招后就会败走在他的枪下,于是自信提枪,站到了那小道士面前。
直到他在天下所有武林人士面前,被一柄桃木剑击倒在地时,他才知道自己此生唯一实现了的愿望也不复存在了。
那小道士终于拿到和武圣一战的资格,虽然还是没有撼动江无涯天下第一的位置,却一战成名拿了江无心的天下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