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师父说这世上多的是有缘无份,我同你便是如此吧。”
话至此,春生眼里的泪再次溢满流出,他横出手臂去挡自己的泪眼,被卓不凡心疼拉开。卓不凡看他两行泪顺着太阳穴流进两鬓白发里,便赶紧哭着低头去吻春生的眼角。
因屋里还有个冯谢君睡着,两个情意相通的少年说话都压着声音,絮絮低语里夹杂着几声抽噎,心心复心心,一个着一身墨衣如夜,一个光着赤条条的雪白身子,彼此抵额紧紧相拥,宛若乌云抱守明月。
忽然一个念头在卓不凡脑海里一闪,只是匆匆一闪而过,就教他像突然得了神明点明,他立刻就把决心下定。卓不凡撑起身子,一双墨眼从未如此澄亮过,他扶起春生,为他披上衣裳,
“春生师兄,我不能就这样要了你的身子,你且将衣服穿好,随我出去一趟。”
“可是外头正电闪雷鸣……”
春生迟疑了一会儿便点了头,因为卓不凡那张总是老成持重的淡漠面庞此刻正带着最天真的诚挚望着他,叫春生也随他眼里的闪闪火光,一起激动起来。
两人穿好衣物,自后窗翻出,外面雨势已小,然雷声仍是阵阵不作歇,天光乍明乍暗,闪动人间里头的一切静与动。
若换作平常,竺远和苗无根这样的高手定能察觉有人外出,然而今夜的隆隆雷声替两个少年作了掩藏,只是这雷声也隐去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冯谢君早已醒来,咬牙切齿地在床上听着春生卓不凡互诉衷肠。
自父母横死后,冯谢君便决定万事以己为先,换作寻常,他断不会拿此刻虚弱的身子来冒险,可听到两人翻窗而出后,他想也未想,掀了薄被,披上衾衣,运起来到中原后就从未显露过的轻功,跟了出去。
这满山风雨似乎也在助两个天真有情人,春生与卓不凡走到望不见院子时,雨也好,雷鸣电闪也罢,都停了,甚至天上月亮也从雨云中现出,挂在墨色山水上,作他们的灯烛来为他们照亮这三更夜。
原来卓不凡要携他去的地方是今早才去过的那座破庙。
才下过大雨,山路湿滑,幸好今夜怜助他们的月亮恰是十六的大圆月,眼前亮堂,路还不算难走。这一回两人未像白日那番赏着山色走走停停,而是一路紧牵着手,直奔那山顶,不一会儿就到了。
两人站上那峰顶,都不由自主地先抬头望向那轮明月。
“我在这不归山里活了十八年,也是头一回在晚上登这山顶。不凡,你瞧,这月亮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了。”
春生这么说着便对那明月伸出手,卓不凡与他并肩抬头,但他只看了这月亮一眼,便去看月亮照着的心上人。月色如银如雪,照得春生的白如玉如瓷般清透出尘,卓不凡不禁念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春生不懂,用询问的眼光看过来,卓不凡不待他问出口,便答道。
“这是诗经里的《出月》,说的是月下的心上人比月色更美。”
春生听了立刻明白了,他脸一下红了,下意识就要去压斗笠的边,可忘了这是晚上自己并未戴上斗笠出门,一时无措,被卓不凡牵住两手在额头上亲了一下。
卓不凡现在觉得春生这样不懂诗经风月的无知也是一种可爱,深觉自己从前真是迂腐愚昧竟会嫌他是个只认识些大字的白丁,那些圣贤书反倒会减损春生的天然灵性。
至于万千诗词歌赋,春生就是风月本身,更不须再读了。
卓不凡从那株老桃树上折下花朵最繁盛的一枝,牵着他的月下灵玉进了破庙。两人跨过庙门口的石槛,发现春生借给菩萨的伞还好好的,替这尊无头观音挡了今夜的风雨。
春生很是好奇卓不凡半夜带他来这破庙要做什么,可卓不凡一路至此都只笑笑不说,现在进了庙里也只是捡拾些没被雨淋到的梁柱枯木,搭了个小火堆,叫春生把外套脱下烘一烘。
两人身上淋了一小阵细雨,外套只是潮了并未湿透,春生才脱下外衣,便见卓不凡从衣袋里掏出一样样东西,蜡烛,剪子,一个牛皮水囊,一块春生为做冯谢君的外衣裁剩下的红布。
卓不凡拿起那水囊,晃了晃,拔开塞子自己闻了一口,又递过去叫春生闻。春生一闻,才发现装的不是水而是酒,他不解道。
“原来不凡你走时折了趟厨房是去灌酒了,这酒是用来做什么的。”
卓不凡将东西一样样摆好,先将两只蜡烛点上,融在那佛像前,又抖开那红布将它撕成两块,一块大的成方型,另一块只剩成窄窄一根红布条,他一面将这根红布条系在自己的马尾上,一面拿起那块方的,对春生笑了一下。
“因为今晚我们要喝交杯酒。”
“交杯酒?”
春生还未反应过来,卓不凡便将那红布盖在了他头上,红布罩住他脸的那一刻,春生的脸也红了,他的心突然跳得飞快无比,简直叫他要发抖。
“春生,今晚不凡娶你为妻,菩萨和明月为我们作证,可好。”
泪水一滴一滴从那红布下落到卓不凡牵着春生两手的手背上。许久,那红布下才轻轻传来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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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上)
《春生师兄》
第十四章
当卓不凡听到春生在红布下说出那一声轻轻的“好”,明明早知他一定会同意,可卓不凡还是在听到的那一刻激动到情难自已。
他本是牵着春生的两只手在等一声应允,现在卓不凡将这两只茧子满满的粗糙双手捧起,将它们贴在自己的脸颊和唇上,如获至宝,欲珍惜万遍地将它们不停蹭贴亲吻。
两人就这样跪在一尊无头观音前,照着卓不凡在戏里和儿时见过的几场婚礼看来的法子,稀里糊涂,却诚挚万分地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自此时起,天父地母作证,浮世万千,吾卓不凡唯爱日月与卿,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
卓不凡说完誓词后,便去拿先前从老桃树上折下的那根桃枝,桃枝上还沾着雨水,挑起春生的红盖头时将其一角濡湿了。
明明没有做多余的梳妆打扮,甚至一路夜奔而来,春生的白发都有些松散凌乱了,可卓不凡挑起那毛边红布简陋充作的盖头,看见春生红着脸抬眼向自己羞羞喜喜地一笑时,卓不凡觉得他的春生师兄竟能如此动人,醉人。
卓不凡一时看呆了,先前都是他领着春生一步步做来,现在突然不动了只盯着自己的新娘看,看得春生又想笑又害羞,他伸手捏住卓不凡握着的那根桃花枝晃了晃,唯恐坏了礼数,只敢小声唤一声“不凡?”。
卓不凡回过神来,给了春生一个有些傻气的笑,这种憨态在他身上是罕见的。
春生想,如果卓不凡的父母能一直陪在他身边,使他无忧无虑地被爱护着长大,卓不凡一定常常会这样笑的。
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命中注定。
“春生师兄,不,春生娘子,你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