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繁干巴巴笑了声:“前面那句话您不会当真吧?我编的。”

荀子微道:“不会。你乱说的话太多了。”

之后他们彼此都静默不语,直到酒会结束。

住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他背对着她靠在榻上,很早就睡了。赵锦繁心里想着同他分开后,自己即将要去见的人,又期待又忐忑, 辗转反侧。

半夜,她出门找水喝, 听见离娘和那位小高县令坐在院中谈话。

那位小高县令似乎还在为之前酒会上的冒犯之言向离娘赔罪道不是。

离娘风轻云淡地笑了声:“倒不是不能告诉你,只不过我说了你也不爱听。”

小高县令忙道:“怎会?你说什么我都要听。”

离娘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道:“那我就当个故事,说给你听吧。”

她抬眼望向漆黑夜色道:“从前有位姑娘,幼时经历过饥荒,侥幸活了下来。她看见饿殍遍野,心想此生再也不要看见同样的场景。”

“她家乡的水不宜种稻,她就想能不能种出一稻,一种在恶劣环境下也能结出成串穗子的稻。但这并不容易,她想找方法就得先识字,可惜父母不准她识字读书,家里也没闲钱供她,就算有也只会给她兄弟。”

小高县令问:“那后来呢?”

“后来她就偷跑去了学堂听讲,不过被那的先生赶出来了,去几次赶几次。不过她很幸运,有位学识很好的公子觉得她倔得有趣,答应得空就教她识字。那位公子教会她很多,她很感激他,也很……喜欢他。不过门第有别,她也没抱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后来那位公子和他兄长搬走了,她想她跟那位公子之间的交集到这就结束了。”

“多亏那位公子,她认得了许多字,借着去镇上书铺帮人抄书的机会翻遍了所有她能看到的书,终于在一册古籍上找到了一些关于改良水稻的记载,那些记载很模糊,她照着书一次又一次地试,终于在数不清错了多少次后,摸到一些门道。”

“再后来那位公子考取了功名,衣锦还乡,她又再次见到了他。那会儿他一心想在乡里做出功绩,天天跑来田里。知道她在种那种水稻就天天来找她,那时候让每个乡民都吃饱饭,是他们共同的愿望。孤男寡女交集多了,一来二去也就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情愫。”

赵锦繁站在门后,听见这话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别扭。

离娘继续道:“后来上天眷顾,她终于种出那种生命力极强的稻子。那位公子知道了之后很开心。他说只要有了这种稻子,他们就能成亲在一起。她还以为他说的是,她做成了这件了不得的事,他父母兄长还有百姓们会因此而认可她,可惜她错了。”

“他拿着她种的稻,告诉所有人这稻子是他潜心多年种出来的。因为这件功绩他很快就获得了高升。他说只要他得以高升,就能拥有更多话语权,就算家里人反对他也有力量护她,娶她。他也确如他所说得那样,不顾所有人反对娶了她。”

“很奇怪,明明多年心愿得偿,她却感觉不到一点高兴。他见她整日闷闷不乐,就劝她说,她一个女人,就算告诉别人自己做出了成果,也没多少人瞧得上。这稻子只有说是他种的,才能为更多人所用所熟知,他这是在帮她。更何况夫婿高升,她也脸上有光。”

“不过她不觉得脸上有光,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依然是所有人眼中最卑贱的存在。人们对她的鄙夷和暗讽,并不会因为她的夫婿是谁,就减少或消失,相反愈演愈烈。”

“但她的夫婿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拒绝身份高贵的贵女,而娶她为妻是对她的回报和恩赐,她应该感到受宠若惊和欢喜。可惜这样的回报和恩赐,实在让她讨厌到了极致。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相处愉快的时候,比如和她一起想怎么才能在北方种出一年三熟的稻子之时。那个时候她总觉得他们好像又回到过去,回到了一心只为让更多人填饱肚子而付之一切的岁月。”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下,稻子的事初见成效。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高兴,她的夫婿就已经迫不及待对世人公布说他很快就能种出一年三熟的稻子。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他告诉她,他很快又能高升了时兴奋又贪婪的嘴脸。”

不知为何,说到此处离娘忽话音一顿,陷入了沉默。

小高县令追问了一句:“那再后来呢?”

离娘目光幽深道:“再后来他……病死了,我守了寡,跟人四处打听到了浮州,辗转来了这里。在这之后的事你都清楚了,不……”

离娘朝他笑道:“应该说在这之前的事,你也清楚。你这个人啊,要不是从哪里打听到了些跟我有关的事,心里憋得慌,是不会这么着急要要问我的。”

小高县令道:“你说得对,我是去打听了。我得清楚我未来妻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离娘道:“多谢你青睐,不过我没有再成婚的打算。”

小高县令愣住,咬牙切齿问她:“那我们之间又算什么?”

离娘抬起食指点了点他的胸膛,笑着告诉他:“算……特别的朋友,你很不错,我很满意。”

小高县令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良久叹了口气,对她道:“离娘,不,华娘。我不管那个男人是怎么死的,我只希望你能留在这里,留在……我身边。”

离娘道:“我当然会留在这里。”

她笑望夜色下茫茫田野道:“为了脚下这片黑土,也为了我自己。”

“浮州可是块宝地啊。”离娘朝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笑道。他身后的那个男人没说话,走到她跟前低头开始吻她。

赵锦繁懵住了。这两人怎么一言不合,就莫名其妙亲了起来?

她一阵手足无措,转过身却撞上一堵人墙。荀子微不知何时静悄悄站在她身后,看样子像来了有一会儿了。

赵锦繁:“……”

荀子微抬手将跌进他怀里的人扶稳,朝后退开一步。

赵锦繁站定,看见他的动作后微愣。良久,好像明白了什么,低头笑了声,若无其事地解释了一句:“我来找水喝。”

荀子微道:“我也是。”

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静默。留在禾高乡的最后一夜,在彼此无言中度过。

次日一早,离娘找来了村里的驴车,送他们去往就近城镇。村里的姑娘婶子们来同他们道别,在一句句“一路顺风”中,还夹着几句:“等孩子满月记得给我们送红鸡蛋过来。”

“一定,一定。”赵锦繁在荀子微连连皱眉下,笑着应道。

驴车顺着田埂一路直行,乡民们淳朴的脸渐渐消失在眼前。赵锦繁从驴车稻草堆里站起身,朝四野望去,金灿灿的稻梗接连着无边天际。

她闻着四野泥土混合着稻穗的气息,想起昨夜离娘说过的话。

浮州是块宝地,充满无限可能。

赵锦繁对身边人道:“仲父,您知道吗?”

荀子微看向她:“嗯?”

赵锦繁道:“禾高乡的稻穗长得最高,长水乡水塘里的蜃蛤长得最肥美,玉桂乡的蒲草长得最盛,编成的蒲席坚韧光滑……浮州像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假以时日,定能绽放光彩,惊艳世人。”

“在我手上。”她对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