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问他要怎么做?他说会将此事上奏天听,直接上告给天子。他说那群权贵肆意欺辱天子门生,圣上不会坐视不理。他还说自己怎么说也有功名在身,就算那群权贵想踩死他,也得先掂量掂量。”

刘琮苦笑一声:“当时我们都觉得,他的话在理。”

他立刻写了折子借由呈报春闱章程,递给了先帝。很快上头传来了消息,说此事天子已知晓,会派人详查。

得知这一喜讯,他们三人连同其他被顶替的寒士,一起去酒楼吃了场酒。那晚大家都喝得很醉,醉到整夜都在做美梦,以为很快就会有好结果。

却没想到上头说会查,但好一段时日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家都想着再等等,再等等也许就有好消息了,可等来的却是陈守义深夜遭歹人袭击,被挑断手筋的消息。

那可是文人的手,断了手筋要他以后怎么写字?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没过几天又传来消息,说他有渎职之嫌,将他打入大牢严加拷问。他哪可能渎职,不过是那群人记恨他告御状,找了个借口对他用刑折磨他罢了。

刘琮看向朱启:“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牢里,可他的老师一直没放弃他,求了不少同僚托了好些人的关系,才把他从牢里弄了出来。他的官位是定然保不住了的,可他的老师还安慰他,说让他再忍忍,等过几年事情淡了,他再想办法把他弄回来。”

张永叹了口气,当年朱启也来求过他。他们是老相识了,从年轻起暗暗较劲到老,谁都不肯对谁低头,到头来为了他这个不听劝的门生,直了几十年的老腰弯了下来。

当年几位皇子为争储位,拉拢各大士族,在录取贡士一事上做了手脚。先帝得知此事后震怒,他固然愤恨有人在科举取士动手脚,这无异于挑衅天威,但此事涉及皇室斗争,当时赵氏已然大厦将倾,倘若这等丑闻闹大,恐赵氏江山不稳。

两相权衡,牺牲掉几个贫寒士子又算什么?

刘琮在大殿上沉痛道:“在权贵眼里,我等寒士不过蝼蚁,碾死又如何?想要公道,简直做梦。”

殿中朝臣皆默。

刘琮继续道:“陈守义从牢里出来,不过短短几日,整个人看上去仿佛老了几十岁,颓败而无生气。我们没法知道,他在牢里究竟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他的母亲在他进牢里的第一天就离世了,临走前她老人家问我们,她的儿去哪了?可我们没法答啊。江亦行一辈子都没曾说过谎,唯有那次他骗人了,他说守义即将高升,圣上有要事寻他,他一时走不开,等明天就来见您。可惜他的母亲没有熬过明天。”

之后他们几个倾尽全力将陈母尽可能厚葬了。

陈守义从狱中出来,看见母亲的牌位,失声痛哭。他尽毕生所能求得功名,想为自己和母亲谋好日子,结果现在什么都没了,连最后送母亲一程也做不到。

刘琮眉头轻颤,眼眶发红,哽咽道:“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求公道,不该要公平。”

大家都说这次就算了吧,下次再考,可若下次还是被顶替呢?这次是他们被顶替,下次又会轮到谁?

可他们实在没办法了。

刘琮满目悲戚:“我们本来以为已经没办法了。”

可是四年前的今天,清晨陈守义给母亲牌位上完香,换上了一身官袍,站在登闻鼓前,自高台之上,望着人来人往的早市,击响了那面鼓。

登闻鼓不常鸣,鸣则有大案。

百姓们闻声而至,看见站在登闻鼓旁击鼓之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从来没见过哪个穿官袍的人,会站在那个地方。

很快有金吾卫上前,带走了陈守义。

刘琮道:“当时他也同微臣一样,站在大殿之上的这个位置,接受群臣审视。他的老师痛心疾首地望着他,却没上前阻止他。”

听到此处,朱启侧过身去,不再看刘琮。

刘琮道:“大殿之上,陈守义在满朝文武注视下,呈上状纸,质疑今科会试有士子舞弊。可他空口无凭,毫无意外就被打成诬告。先帝震怒,怒斥其居心何在?几番威吓责问之下,才知其实是他自己为攀附权贵,泄露了考题。因为怕事情败露,夜夜噩梦难眠,所以想来一招恶人先告状,撇清自己。”

“说来好笑,明明是错漏百出的证言,可那些涉事之人怕牵扯到自己身上,只恨不得将他立刻定罪了事。”

很快他为攀附权贵泄露考题之事就被传得人尽皆知,天下寒士震怒,民意沸腾,要求朝廷践诺,公平取士,还今科士子一个公道。

一个人的力量犹如萤火黯淡而微不足道,一万个人的力量,几万个人的力量却可燎原。

他成功了,为平息民愤,先帝不得不重开会试,重新取士。

至于他……

刘琮说不下去了,可他必须要说:“天下寒士写万人请愿书,要求即刻赐死他这个无耻势力之徒。满身污名洗不净,为求清明留人间。”

“一个人二十余载的心血和热血流淌的躯体,换一次公平考试的机会。”刘琮对着满朝文武比着一根手指,痛心道,“就一次。”

大殿之内静了很久,谁也没有出声,只是屏息注视着刘琮。

刘琮注视着陈守义断裂在一旁的头骨,道:“他行刑那日,我们几个去送他最后一程。我们走在寒士们中间,听见周围人不停叫好的声音。他们都在骂他,都要他死。我真想求求他们不要再骂了,可是我不敢。”

他是个胆小鬼。

临刑前,陈守义已被穿透了琵琶骨没法动弹了。刽子手下刀前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吃力地朝天边望去,只留下一句

“娘,儿出息了。”

朱启抬手遮住了眼睛。张永拿胳膊肘击了他一下,说他一把年纪了,别在大殿上做这种丢脸之事,回头被下属耻笑。朱启应了好,但是眼眶里的水却止不住。

刘琮平复了很久,才接着道:“他被处死后,人群欢呼一片。微臣和江生还有其他几位寒士一直等到天黑,去乱葬岗将他的尸首给刨了出来,安葬在无名碑下。”

“那日过后江亦行病倒了,病了很久才得以痊愈。之后会试重开,微臣去重考了,江亦行却没赶上。但我与他竟阴错阳差先后成了状元。”

他们将写了功名的金书帖子烧祭给了长眠于无名碑下的孤魂,他们多想告诉他一切都会变好,可惜天不从人愿。

就在放榜前一天,江亦行得知自己病了。上天好像在跟他开玩笑,他刚知道自己快死了,第二天就中了状元。

可恨壮志未酬身先死,无脸面去地下见守义。

于是他们谋划了这场皇城自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