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一声,李信业就听出,是那日宋府遇见的小女娘。
她声音惯常轻灵悦耳,带着点少女的肆意和骄恣,配上那双清透上挑的双目,浅浅淡淡说话,也有大小姐屈尊降贵之感。
不过,跪在蒲团上的女娘,似乎心情沮丧,拖着泣声说话,嗓音润了水泽,浓重的尾调,在心底勾缠出涟漪,一圈圈荡进胸腔里。
李信业的指骨几乎要捏碎了。
女娘却哭得软软糯糯,毫无顾忌。
“碧霞元君娘娘,听说您庇佑众生,灵应九州,求您让我阿娘,求您让我阿娘...心中只有我,没有三娘...”
她提及此事,似乎极为委屈,
“明明我才是阿娘的亲女儿,三娘有自己的姨娘,为何阿娘不肯疼我,只疼三娘?为何三娘可以有两个母亲疼爱?我却连一个母亲的疼爱都没有?”
那原本空灵清婉的声音,蕴结太多湿热的泪,显得过分浓稠黏腻,搅扰的李信业耳膜鼓噪,胸腔也染了闷潮,几乎溺毙在水茫茫的烟与雾里。
她哭了一会,就在李信业揪着心,踟蹰该不该出言安慰时,女娘却骤然提高了声音,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语气清冷而倔强。
“我不要阿娘爱我了...”她赌气一般大喊道,“碧霞元君娘娘,刚刚的祈祷不作数,阿娘既然不爱我,我也不会再爱她...”
她一改踌躇,霎时间,江南绵绵细雨,化作狂风暴雷。
“我日后再也不需要阿娘了,再也不要她的爱了...”
檐垂铜铃碰撞,爆发出轰鸣声...
女娘拧出水的绵软嗓音,也带着几分坚定与铿锵。
“碧霞元君娘娘,我改心愿了,求您保佑我是京城最漂亮的女娘,不,我要做大宁,做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娘。我要琴棋书画般般第一,诗词歌赋无人能及,我要处处都比三娘好上千倍万倍,让阿娘将来后悔莫及...”
她一口气说完,喘息未定,又接着补充道,“将来,将来,我还要嫁一个最让人艳羡的夫君,封侯拜相,名垂青史,玉京城中没有女娘比我更厉害,也没有女娘的夫君比得上我夫君...我还要他事事听我话,从不与我顶嘴,也不会三妻四妾...”
李信业该笑她一口气许下这么多愿望,实在是痴心妄想,可不知为何,他心里却莫名觉得,这些本该都是她的。
母亲的爱,处处拔得头筹,人群里的焦点,荣华富贵,乃至世上最好的夫君...
都是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他胸中胀满一种复杂情绪,也是那一刻,他忽而意识到那句‘红鸾星入命’,犹如朱砂烙印进他的宿命里...
昏暗油腻的香案下,蜘蛛结着网,耗子逃回洞里,李信业如同当头挨了闷棍,灰扑扑的坐在地上。
而香案外的女娘浑然不觉。
她正说着话,手上传来湿热,低头一看,是一只浑身毛发油黑的狸奴。
“咦,哪里跑来的玄狸?”
她惊呼一声后,李信业低头一看,才发现啸铁跑了出去。
女娘抚摸着玄狸,抬头望着高大的金身塑像道,“碧霞元君娘娘,这只玄狸是不是代表,您听见了我的祈祷,会让我如愿以偿啊?”
她望着慈眉善目的碧霞娘娘,垂笑俯瞰着她,悲天悯人,智慧圆融,像极了她想象中的慈母模样,似乎得到了某种承诺。
女娘挠着啸铁的头道,“小玄狸,你是碧霞元君娘娘的小信使,也是我的吉祥物,等我去找监院大人,选定日期后,下聘行纳猫契,将你接回家中照顾可好?你看你的毛发,脏兮兮的,跟我回尚书府,我每天都给你洗得香馥馥暖烘烘的,养护成全玉京城最俊俏的狸奴,好不好?”
她身上有猫咪喜欢的香草味,玄狸舔舐着她的掌心,似乎在回应她的邀请。
女娘逗弄着猫咪,开心道,“你毛色浓密黑亮,如乌云盖雪,以后就叫你盖雪好了?”
她陪盖雪玩了一会,才起身去找监院。
她走之后,李信业从香案后走出来。
啸铁熟络的在他脚边打转,他蹲下抚摸它时,几乎能闻到她身上残留的香味,和指尖摩挲留下的温热。
李信业后来在北境,驯服了一只通体雪亮的白狼,取名卧雪时,他忍不住去想,盖雪是只老猫,可以陪她多久,若是盖雪死了,她会不会难过?
.........
李信业送完府医,坐回她身边时,依然心绪复杂,却见她似乎在翻找着什么。
“李信业,你有没有看到,我身上戴着的护身符?是我从大昭寺祈福得来的?”
何年在枕头下没找到,又无意识摸了摸腰间和脖子。
李信业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将藏于袖囊的灵符,不自觉握紧了些。
昨夜,她窝进怀里时,他犹豫过。
他承认短短几日相处,他产生了贪恋。
如果她是精怪附体,他喜欢这样的她。
望着他的眼睛,总是含着水波,愿意站在他这边,总是说些惊世骇俗,却让他五脏六腑激荡或熨帖的话…
他喜欢。
但他不能自私的任由秋娘的身体,被精怪占据。
所以,当她勾着他的脖子,蹭着胸膛,现出原型的白蛇般,痛苦扭着腰肢厮缠时…
他的心要化掉了,却只能忍着。
任由她身体滚热,烫得他胸膛大火过境;任由她在怀里轻颤发抖,呻吟梦呓,啜泣不止…
理智告诉他,再坚持一会,真正的秋娘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