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监院又望向宋檀。
宋檀立在一片烛海中,脚底下是狼藉的碎瓷和供品,他的手也划破了口。
可他顾不上身上的伤,焰火照亮他清俊的眉眼,身边流动着鬼火一样的热息,他眼睛里全然是困惑。
“我...”
他在不可名状的冲击下,整个人似未回过神。
“我只是看这汉白玉雕像,上面的纹理很精致,忍不住凑上前细看一下,它们...它们...忽然就裂了...”
宋檀满脸都是不解,李监院却不耐道,“休要胡言,这是江南王氏特意进贡的极品汉白玉,玉质琼润,洁白无瑕,怎会无缘无故裂开?”
他常年打理道观,认识宋相和其他两位入朝为官的郎君,却没见过这位小公子。
尤其是宋檀为了掩人耳目,穿着寻常的衣服,他只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没规矩的造次之举,盘问的语气也含着训斥。
宋檀只觉呆在殿中片刻,浑身似落满了尘垢,脑子也晕乎乎的,他在长泣和哀鸣中,快要被熏化了。
视线下意识看向窗外,看见寂寥的窗槛墙外,站着一身素净朗润的女娘,明亮如中庭月,漏下明晃晃的光。
从童年时代起,他就发现自己有一种特别的天赋,总能在人群里一眼看见那个女娘,并且从看见她的那一刻起,其他人都在他眼中虚化了。
所有人都变得面目模糊,如同一团混沌的白影,只有她的神情和轮廓,衣服的颜色乃至发饰,都清晰的如同刻在眼睛里。就算瞎了,她出现在面前,他也能通过气味抚摸她。
目光相接间,她的容颜、举止和神态,都激起他心中涌动的狂热,渴求,绝望,温柔...
他呼吸着被禁止的对她的爱意,红着眼,拼命转过了头。
纵然他不问朝堂之事,也知道这种巧合不是意外,是有人想要借此剑指宋家,掀起一场晦暗的风暴。
他想起秋娘昨日写给长姐的信,‘妾心常忧惧,夙夜不能寐’。
她的日子显然过得不好,他不能再给她增加烦恼了,也不能去找那个道童作证,因为稍不留意,就会暴露出他来这里的真实目的,也会牵连和带累秋娘。
“李监院”,宋檀开口道,“你们笃定是我弄坏了四圣真君的造像,请问李监院,短短瞬息间,我怎能做到让玉像遍布裂纹,难道我是懂什么秘术吗?”
李监院虽然气愤,看着硕大的玉像,也觉得那裂纹十分古怪。
如果是重物锤击,或者跌落导致的破碎,那还能说得过去。可这玉像是内部密布着经脉般的裂纹,杂乱无章...
而且短瞬间,将四座半丈高的玉像,都弄成这个样子,怎么看也不是他一个书生能做出来的事情。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蔡公公扶着圆明天师,从门外走进来了。
香客看见白发苍苍的天师也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蔡公公一走进往生殿,就奇怪道,“这不是宋家的小郎君吗?”
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诧。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咱家可记得,宋相家的郎君和女眷们,可从未来过大昭寺啊?”
何年听见蔡公公此言,大致猜到了他们的目的。
往生殿内供奉着塑雪之战的英魂,他的父亲和兄长们,连同朝中其他文臣,出于对大宁战魂们的尊重,岁末也是要来祭拜一二的。
而蔡公公此言却挑明,不但宋相没来过,就连宋家郎君和女眷们,都不曾来过,由不得让人怀疑。
那拽着宋檀不放的老翁,就先愤怒道,“你过去没有来过,四圣真君的玉像就完好无损,你今天一进来,真君的玉像就立刻裂了,一定是你做了什么惹怒真君的事情...”
其他香客也附和道,“是呀是呀,好端端的玉像,怎么会出现这么多的裂纹,一定是你犯下罪孽,冲撞了真君...”
又有香客双手合十,感慨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这些亡灵的家眷们,看着宋檀的目光,都充满了仇视和敌意。
圆明天师,细细端详着四座玉像,抚着发白的胡须,长叹一声。
“四圣真君的玉像,无缘无故裂了,这是大凶之兆,恐怕...”
他摇了摇头,慈悲的眼睛里,蓄满担忧。
但念及对方是丞相的儿子,还是对拽着宋檀的老人说,“徐翁,你松开宋小郎君吧,此事,圣上那里自然会有定夺...”
天师鹤发苍颜,老态龙钟,声音依然振聋发聩,字字清晰。
只是听闻此言的香客,都露出不安和不满的神色。
“天师...”
那叫做徐翁的老人,扑通跪在了地上,如铅块重重砸落,哭得老泪纵横。
“天师,老朽四个儿子,一个都没有回来啊,老伴生生呕血而死,就留下老朽一人苟活于世...老朽本想着,给儿子们供够九千九百九十九盏七星灯,老朽也能安心去了...”
他目眦尽裂的瞪着宋檀,双手颤抖指着他道,“你,你,你一来就破坏了道场,老朽的儿子,老朽的儿子们啊,可怎么找得到老朽啊...”
那是他儿子的往生路,是父子亲人还能相遇的祈求,是庇护儿子的神灵遭受亵渎...
他将对去世无能为力的愤怒,悉数发泄出来,恍若一切都完了,再也没有盼头了...
那些失去亲人的家眷,也借着这场变故哀恸着。
来到这往生殿的人,哪个不是或丧父或丧子?
圆明天师也抹了抹眼泪,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日日都来祭拜的老翁。
徐翁哭着哭着,一口气喘不过来,晕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