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令人心惊的是,她仅凭字迹便能识破拓本来源,无异于告诫满朝文武,连这般细微之处都逃不过她的法眼,那些暗地里的手脚,还是趁早收起来为好。
至于明日亲赴寒河......
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既然她亲自出马,那些装神弄鬼的把戏,最好就此打住。
拓跋仪面色骤然一僵,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却仍强撑着躬身行礼,“老臣...谢陛下恩典。”
殿中气氛凝滞,连青铜灯台上的火焰都仿佛凝固。
身为领度支使和榷场都监的贺兰敏,眼见拓跋仪面色铁青,急忙上前一步,躬身奏道,“启禀陛下,北疆六州雪灾严重,百姓饥寒交迫......”
他刻意将‘六州’二字咬得极重,试图将话题引向赈灾事宜,好让女帝暂缓寒河之行,给拓跋仪留些转圜余地。
可他话音未落,女帝倏然抬眸,用纯正的北梁语打断,“不是六州,是八部。”她手指轻点案几,“贺兰卿漏说了铁骊部和室韦部。”
贺兰敏额上顿时沁出冷汗,这两支部落自月公主败落后,早已被刻意排除在朝廷统计之外。
何年不等他辩解,已经开口道,“天统七年冬,室韦部献马千匹助朝廷赈灾。”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当时的户部司尚书令,好像是贺兰大人的曾祖父?”
殿中一片死寂,老臣们交换着惊骇的眼神,他们太清楚女帝话中的分量。
当年大公主普荣月兵败后,室韦部被逐出王庭,铁隼部追随阿古拉远遁东境,就连公主母族铁骊部,也被削去了大半草场。
而今女帝轻描淡写提起‘八部’,又提及贺兰敏的曾祖父,既是提醒他别忘了祖上与室韦部交好,更是告诫所有人:她既已登临大位,那些被刻意打压的部族,都将重见天日。
贺兰敏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仿佛咽下的不是唾沫,而是一块烧红的炭。他祖上与室韦部的姻亲关系,在武烈皇帝掌权后,早已成为必须抹去的污点。
“陛......陛下明鉴......”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室韦部如今......大多已充作官奴......”
拓跋宏对室韦部的恨意,早已深入骨髓。当年月公主兵败后,他亲自带兵血洗室韦部族地,将俘虏尽数贬为奴隶。二十年来,拓跋氏对室韦人的打压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禁止通婚、限制迁徙,连孩童都要烙上奴印。
何年眸光微敛,冷冷道,“《北梁祖训》有云:雪原苍生,皆长生天之赤子。”
她玉手轻扬,一道朱批已然落在奏章之上。
“今日朕便承此圣训,废除奴隶旧制,恢复苍生自由身。”她抬眸环视群臣,声音清越如磬,“室韦部可归南山牧场,铁骊族当复北海渔权。此非朕之恩赐,乃天地生民,本该有的尊严。”
何年说完,抬手轻按眉心,玄色广袖垂落如夜幕。
“朕倦了。”她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明日朕还有亲赴寒河行猎,诸卿且退下吧。”
拓跋仪的面色瞬间阴沉如铁,古铜色的脸庞上,每一道皱纹都凝着寒意。
女帝轻描淡写的逐客令,在他耳中却如战鼓轰鸣。这分明是以明日寒河狩猎为质,逼他在废除奴隶一事上低头。
他暗自盘算着调兵的可能,然而女帝登基不过旬日,内廷有铁鹘卫日夜轮守,外有北境军在城头严阵以待......此刻若贸然发难,胜算能有几何?
拓跋仪微微抬眼,正对上殿角铜镜中自己扭曲的倒影。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竟浮现出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挣扎神色。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踏出殿门,天光倾泻而下。青铜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沉闷的声响。
拓跋仪驻足远眺,临阙城头黑压压的北境军旌旗猎猎,铁甲在晨光中泛着冷芒。他无奈的一声轻叹,随着白雾消散在寒风里。
同一时刻,大宁文德殿前的铜鹤,才刚吐出第一缕青烟。文武百官在凛冽的晨风中,已跪候两刻,却迟迟未闻净鞭声响。
礼部尚书沈清介抬眼望去,丹陛之上那方九龙御座空空如也,锦缎坐垫不见丝毫褶皱。自北梁女帝登基的消息传来,庆帝已连续三日未曾临朝。
殿中跪立的群臣低眉顺目,却掩不住眼中的惶惑不安。
“陛下今晨龙体抱恙,暂罢早朝......”
内侍尖利的唱报声,刺破了大殿的沉寂,那刻意拖长的尾音,在鎏金梁柱间回荡,惊得铜鹤香炉中的青烟都微微一颤。
百官闻言,神色各异。
有人皱眉捋须,有人暗自摇头,更多人只是沉默地整了整朝冠。
沈清介和两个儿子对视一眼,将紫貂裘往肩上紧了紧,转身迈出殿门。
父子三人沿着官员惯常行走的东侧宫道缓步离去,官靴踏过凝结的霜花,在石板上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水痕。
行至朱漆廊柱的转角处,一位身着靛蓝团花宫装的内侍从侧门闪出,恰到好处地拦在三人前方。那内侍约莫三十许,面若傅粉,手中捧着个食盒,看起来像是寻常往各部衙门送茶点的模样。
“沈大人安好。”内侍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和妃娘娘在撷芳亭备了茶点,特命奴才来请大人一叙。”
沈清介眉头微蹙,目光警觉地扫过四周。宫墙夹道间,只有几株寒梅在风中轻颤。
那内侍会意,立即补充道,“大人放心,娘娘已经打点好了,不会有人知道的。”
沈家长子沈初轩轻咳一声,“父亲且去,我先去值房整理公务。”他目光在父亲与内侍之间转了个来回,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若是有人问起,父亲只说寻我不见,一时走迷了即可。”
沈清介深吸一口气,眉间闪过一丝复杂,随着内侍转入幽深的宫巷。晨光透过琉璃瓦,在他们脚下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恰似他此刻百转千回的心绪,既忧心女儿处境,又惧怕惹来祸端。
宫巷尽头,几株老梅在风中瑟缩,零落的花瓣随风卷入不远处的撷芳亭。那亭台四周的锦帷在朔风中簌簌作响,和妃娘娘裹着银狐裘的身影若隐若现。
她望着父亲在石阶前蓦然止步,那个记忆中永远腰背挺直的身影,如今已不自觉地微躬,就像其他前来觐见嫔妃的命妇们一样。
这个认知让她的指尖突然揪紧了帕子。恍惚间,她想起幼时听过的掌故:先朝嫔妃省亲时,乘坐的厌翟车每多一重华盖,母家在朝堂上就要多让三分利。
如今她在宫中越是得宠,父兄在朝堂的脊梁就弯得越低。
“父亲......”她刚开口就哽住了。沈清介立刻后退半步,保持着臣子觐见的恭敬姿态,却悄悄抬眼看她。
这个不合规矩的小动作,让和妃沈初霁,看清了父亲眼角新添的皱纹。
“娘娘凤体安康。”沈清介的声音平稳得近乎刻板,眼里却翻涌着严厉的警告。
沈初霁触及父亲的目光,心头蓦地一酸,“是女儿不孝...带累了父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