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居珉因家事暂避风头,故而没有伴驾亲临午凤楼。
此时盯着李信业,意有所指道,“将军好兴致,这个节骨眼上还有心情外出赏雪?”
李信业心道宋居珉也是好兴致,这个节骨眼还有闲心管他去做什么?
但他面上不显,敛眉坐在曹茂边上,似听不出宋相话里试探。
“内人向来胆小”,李信业恭敬回答,“方才在皇后娘娘宫中受了惊吓,臣去看看她...”
他甫一提及宋皇后,宋居珉脸色瞬息黯淡下来。
片刻之前,太医院院判许守仁躬身立于珠帘之外,脊背如压着千钧重的药杵,向着外间天子叩首道,“皇后娘娘气血两亏,胞宫受创至深,臣斗胆断言,此番凤体之损,恐难再结珠胎。”
若是长女无法诞下皇嗣,那宋家多年来辛苦经营,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宋居珉神色难看,普荣达也坐立难安。
殿中诸人又等候了一刻钟后,庆帝才姗姗来迟。
他实在不想面对眼前残局。
果然,周太后刚一落座,就指着普荣达道,“你这北梁庶子,欺周家无人,焉敢这般诓骗羞辱哀家?”
她对着庆帝道,“陛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哀家受辱吗?”
没等庆帝回答,凤头拐杖落地,伴随着周太后的一声长叹,“吾儿昭隆若是活着,哀家何至于落魄至此?”
“太后,实在是误会啊!”
不等庆帝为难,普荣达上前一步,大呼道,“本皇子也是受了诓骗,这北地小儿,定然是见父皇重金寻访周家遗孤,这才冒充周家后人...”
“幸得太后凤目如炬,否则本皇子此刻,仍蒙在鼓里!”
他忽地伏低脊背,虽然同样是抚胸礼,却比先前恭敬谦卑好几倍。
“求大宁皇帝圣裁!”普荣达将镶着狼睛石的木匣举过头顶,“本皇子奉国书而来,今聘礼清单呈递陛下,所求不过两国盟约永固,世代交好而已!”
他抬头直视御座,脖颈青筋暴起,喉音陡然拔高,“既是诚心求娶,若故意送个假郎君欺骗太后,这满朝文武皆是周家故人,行如此容易被拆穿的事情,岂不是多此一举,自断和亲之路?”
参知政事韩焘拱手出列,脸上堆满笑。
“陛下,太后,要老臣来看,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误会?三皇子既是为议亲而来,何必多生事端呢?”
大理寺卿裴中也道,“陛下,不若将这冒充周氏遗孤的黄口小儿,交给大理寺调查清楚,验明正身后再行定夺?”
宋居珉回头瞧了宋鹤一眼,宋鹤回以安抚的眼神。
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方才庆帝按照仪程去午凤楼,接受万民叩拜的功夫,他早派人去找庆帝的生母徐德妃。
宋相掩下忧虑,适时出列劝解,“陛下,今日万寿圣节,何事能越过天家生辰?”
他指着金漆龙纹的炕羊提醒道,“吉时将至,请陛下先行开膳礼。”
按照祖制,御前炕羊需行三撕之礼:皇帝金箸初触羊耳,礼官高呼‘风调雨顺’,撕下羊耳抛入青铜火鼎;次取羊尾时齐颂‘国泰民安’,将羊尾供于天地祭台;待第三筷银箸夹取羊肉,群臣方得举盏同庆。
“宋相所言极是...”殿外传来温婉声音,徐德妃由宫女扶着跨进殿*来。
她望着庆帝,眉间凝着忧色,眸光蓄着泪水,“皇儿生辰,圣寿正旦,礼乐备而嘉禾生,自然该安安稳稳过个节庆,岂容琐事喧御陛之前?”
徐德妃立在天子御座之下,细细端详着皇帝面容,满眼疼惜。
“皇儿近日又清减了?纵有万钧国事,为何不能明日再议?”
按照位份,徐德妃该向周太后行礼,可她此时只顾擦拭着眼泪,这逾矩的泪珠,倒成了无声的耳光。
毕竟,于周太后而言,庆帝并非是他亲子,自是疏离。可于庆帝而言,周太后又何曾有慈母的样子?
群臣目光在两位天子母亲身上游走。
庆帝这位生母很少露面,皆因位份低微,原为宪宗皇帝身边嫔御,后因生育晋为婉仪,庆帝即位后,才追赠为德妃。
而庆帝得位不易,继位后碍于周太后和周家势力,对这位生母也多有避讳。
可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
李信业记得,前世这个时节,周庐净身入宫开启宦途。
不过一年光景,这个眉目清秀,城府极深的内侍,便步步为营站稳脚跟。既得庆帝青眼擢为皇城司司使,又借周太后在后宫暗植的势力互为表里。
不过,等到他权柄在握后,就效仿庶子显达便抬举姨娘的做派,撺掇庆帝逾制晋封其生母为贵太妃,先是赐居合福宫,享半副太后仪仗,后来升为德原太后,移居庆寿宫。
而郭御史等老臣,认为此举有违祖制。坚持‘继嗣继统’,反对生母压过嫡母。
可那时周家已无血脉,再无威慑之力。
便是天子生母册宝该用银鎏金匣,贵太妃却僭越使用玉匣,出行仪仗也比肩周太后,御史们也只能屡次三番劝谏而已。
待郭御史离世,先帝朝三十余言官仅剩半数。余者或流放,或贬官,更多被庆帝借‘巡察盐铁’之名外放。
这般腾挪间,御史台的铜匦早成了空响的匣子。
庆帝为了抬生母位份,打压李信业,不惜架空台谏院。
而宋皇后诞下皇长子后,宋丞相势力日渐坐大,庆帝越发倚重皇城司统领周庐。
可怜安排周庐进宫的周太后,一番筹谋终是替人做嫁衣,晚年光景凄凉,于慈宁宫冷殿咳血病逝,孤零零薨在积灰的凤榻上。
当然,那时周庐也不知道,他动手逼死的周太后,是他父亲最疼爱的亲妹妹,他残存于世的血亲,也是自己的亲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