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1 / 1)

王宴舟半眯着眼,饶有兴味的盯着她,‘他早年杀的侍女’,这几个字太过冷然,不像是在谈论宋檀,倒像是在说旁的什么人。

“沈小照”,他试探道,“你向来孤芳自赏,什么时候对死人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了?”

何年眼神闪烁一下,佯装生气实则恭维道,”怎么了?许你有匪君子,去做了仵作,不许我同为女性,关心一下侍女啊?”

王宴舟眉梢微挑,让开了一步,斜倚在梨木桌案上,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你找吧,看看哪一具是你的老熟人?”

何年瞪了他一眼,转头去看上百具累累白骨时,眼睛也失了精气神。

“这要怎么找啊,黑娘?”

何年问完,才发现黑娘眼圈发红,唇都在颤抖着。

她女儿六岁走丢时,她出门看所有六岁的女童,都如看女儿般亲切。

现在九年过去了,女儿也十五岁了,她看这些死去的十五六岁的侍女尸骨,都感受到如失女儿的痛苦。

黑翠花捂着眼睛,呜咽起来,“主子,都是白花花的骨头,我也认不出来啊!”

王宴舟站直了身体,他本来还怀疑沈小照寻他开心,一百多具白骨怎么可能找出人?

他以为她是找个由头来看宋檀,待看了黑娘情绪悲恸,他才意识到她是真的为侍女找孩子。

只是,她向来肤浅,喜欢的侍女都要肤白貌美,什么时候也要这种五大三粗的女侍了?

王宴舟惊诧于她的变化,目光不由自主投向李信业,打量着她这个新婚夫君。

却见李信业的视线,凝在安抚下仆的女娘身上,目光如日头下融化的琥珀,深潭般沉静,却又蓄着暖融和波澜。

他不过多看须臾,后者敏锐感知到视线,迅速回视过来。

王宴舟心头一紧,仿佛被狼眼凝视的恐惧瞬间袭来,他呼吸都不由停顿片刻。

而那目光沉沉看他一眼后,不含情绪的挪开。

他觉得头上的枷锁拿掉了,才生出不解和懊恼,他怕李信业做什么?

那种潮水般漫溢的恐惧,一定是他一宿没睡,脑子产生的错觉。

王宴舟走到尸骨旁边,打开一个木箱,对黑娘说,“尸骨确实辨不出来,不过,我让官差把土里挖到的遗物,也给带了回来。你女儿走失前,身上有什么专属饰品吗?”

黑娘眼睛骤然一亮,“我女儿腕上有一个银镯子,百天的时候,她爹给她买的。银镯子上缠了红丝线,小时候不脱落,长大后每年放一圈,戴了许多年...”

她像得了巨大的希望,蹲在木箱旁找东西,嘴里却念叨着,“碧霞元君娘娘保佑,镯子不在这里,镯子不在这里...”

黑娘的手在杂乱的箱子里翻找,指甲缝里扒满泥土和霉斑。

死去的侍女们,经年留下最多的东西,就是细碎的耳饰、项圈和手镯。

好几次,她都扒出黑乎乎的银镯子,在掌心颤抖着擦拭,细看上面凸起的纹路后,她才咧嘴无声笑着,“不是我家月儿的,我家月儿上面刻得是,‘愿赍长命,福禄寿喜’,她爹是读过书的,说这是保佑她无灾无病、百岁无忧的。”

何年也跟着陪笑,说这个寓意好。

黑翠花得了夸赞,如吃了定心丸,接着找下去。

忽而,她的手吨住了,目光凝在一个崭新的镯子上。

那镯子上的线圈还是新缠的,艳丽醒目,镯子上的莲花纹,却让她一颗心揪了起来。

黑翠花擦了擦眼睛,以为产生了幻觉,她似乎能透过这个崭新的镯子,看到她的月儿踮脚站在灶台前,举起胖乎乎的小手往锅里添水,腕间银镯叮咚撞着锅沿的声音。

她莫名笑出声来,又揉了揉眼再看,那镯子还压在角落里。

黑翠花蹭了蹭手,颤悠悠拣到手心里,聚在抽痛的眼睛下看,日光斜劈进停尸房的窗棂里,她看清那镯子里面刻的字,正是‘愿赍长命,福禄寿喜’...

黑翠花一屁股跌坐在地,眼泪水柱一般往下淌,银镯滑落在地上,撞击出清脆的颤音。

何年心道不好,捡起镯子细看,那银镯子缠着赤金线圈,接口处硌出深褐色的血光,恍若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望着蜷缩成一团的黑娘,想说什么安慰的话,但看那镯子这般明亮崭新,不由看向王宴舟。

王宴舟脸色难看,指了指帘子后的一条桌案,“这是昨日验尸时,从一个叫香穗的侍女手上取下来的,她死了不过几日,尸体尚且完整...”

王宴舟话未说完,黑翠花已趔趄着奔了过去,在掀开潮湿的帘子后,她看见一个侍女发髻和服饰的女孩,孤零零的躺在粗劣的木案上,脸色青灰恐怖,那是比白骨更幽怨痛苦的神情...

黑翠花并不害怕,可脚步顿在那里,过了好一会,才走了过去。

她先摸了摸女孩僵硬的手,似在寻找什么。

等看到手腕处月牙形状的疤痕时,她心脏传来突兀的断裂声,五脏六腑也如同掏空了,只剩下冰凉空旷的四壁。

“月儿...”她从胸腔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

那月牙形状的疤痕,是她的月儿太懂事了,扒在锅沿边给娘亲做饭时,留下的烫伤。

这一刻,黑翠花忘记了自己是奴仆,是主子开恩才寻到女儿,她只觉积蓄多年的希望,尽数毁灭了,喉头涌出巨大的悲恸,不可抑制的发出类似野兽的哀嚎。

何年等她宣泄过后,拍了拍她的背,将镯子拿给她看。

“黑娘,你女儿这么多年,也在思念着你。”

泪眼朦胧中,黑翠花看见银镯刻字的另一侧,藏着女儿用绣花针,歪歪扭扭刻下的两个字,“阿娘”。

黑翠花恍若听见,灶膛里传来树枝燃烧的噼啪声,她的月儿穿着海棠红小袄,鼓起脸颊对推门而入的女人说,“阿娘,月儿做饭给你吃...”

咸腥的血堵在嗓子里,黑翠花猛然站起身,嘶喊着朝门外跑去,“我要杀了那个畜生,畜生啊,那个害死我女儿的畜生啊,我定然要将他千刀万剐...”

“凭什么他们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就能这样作践穷人的命...我的女儿,她也是我的心头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