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年不死心,又试了一次,忐忑的瞧着李信业,挑剔又心虚的小兽一样,轻眨着眼睫。
明亮的雪光和烛火,从李信业身后透过来,衬得他身上散发着暖意的弧光,那样健硕,蓬勃,宁适,安全,却又意外的温柔而耐心。
他拿了杏仁膏后,并没有急着过来,望着窝在锦衾里的女娘,观测她会不会改变主意。
女娘生了一双通透灵动的眼睛,趴在那里一错不错盯着他,只差头顶上长出尖尖茸茸,抖动着的耳朵,否则简直如卧在雪堆里的狐狸一样。
“李信业”,何年见他再次拿对了东西,也不戳破,只露出亮晶晶的笑眼,闲聊道,“你怎么不嫌我事多?”
“你不是在撒气吗?”李信业见她不改主意了,才朝着拔步床走去。
他记得凉风亭里初见她时,确实觉得她骄纵又麻烦。
后来结为夫妻相处久了,才发现她每次心里有气时,就会在各种小事上不断挑剔。
再回忆那次宴席,她显然想玩打娇惜,不住去看昭怀公主手持绳鞭,抽打转动地上的陀螺。可因着宋檀以有碍仪容为由大加劝阻,才歇了想玩的心思...可心里又不爽利,便使小性子折磨人。
她有一种口是心非的天性,许是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过去遵从的高门贵女那套规矩,与她天性是违背的,偏偏她又要在这些事情上争个高低,便常常端庄娴静的表面,夹杂着刺挠挠的坏脾气。
今晚种种,李信业只当她心里有气才会乱发作。
何年听他提到‘撒气’,才意识到从李信业的视角看,宋檀是她的逆鳞,他拿宋檀开刀,所以觉得她种种行为都是气性使然。
她接过药膏,往床里边挪了挪,给他腾位置。
李信业扫了一眼她刚刚趴着的地方,是他掀开被子睡过的地方,他没有刻意避开,也无法安然睡在上面。
索性坐在床沿,等她用完放回去。
何年打开芙蓉膏的盒子,淡淡的幽香在鼻尖荡漾。她以指尖剜出一小块,涂抹在绵绵的唇上,又暖又凉。
“你也涂一点,省得明天肿得太明显...”
她将盒子递给李信业,又打开面脂,煞有介事的涂抹着,心里翻涌的疑惑,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李信业接过芙蓉膏,贮存的嗅觉将他引到回忆里,他记得前世每次房事过后,她也是夜间反复涂抹膏药。
抹哭肿的眼睛,红润的唇,浮肿的皮肤...
仿佛他带来的结合,充满了破坏力,在她身上留满她不想要的狼藉。
“你怎么不涂?”何年见他不动,提醒了一声。
李信业剜了一块膏药,就听女娘说,“我让兰薰给你制了去除疤痕的药,就放在照台旁,今晚本来打算给你的,被你气到不想给了...”
李信业唇上湿热,如缭雾初散,回头看穿着寝衣,坐着涂面脂的女娘,绸滑浓黑的发,沿着双肩披散,温柔而繁密,眼睛像*没有波浪的湖泊,鲜活闪袅。
他心里软下来,安慰道,“你放心,我出手前就有分寸,知道宋相一定会力保小儿子...”
何年瞧他冥顽的样子,轻嗤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生气单单只是因为,你拿宋檀开刀?”
李信业回她一个,‘难道不是’的表情。
何年摇了摇头。
“你和宋家有仇,拿宋檀开刀是情理之中,但我也拿‘三燕马具’和‘蒺藜火球’换了他的命。你答应过我,却又言而无信,让我之后如何相信你?这是我生气的第一点。其次,托梦的办法是我想出来的,也是为了替你扳回一局,你却拿这个办法对付我要保住的故人,不但言而无信,而且以怨报德,这是我生气的第二点。最后,我们既然联手合作,底线建立在信任和坦诚上,你有其他的想法,就该一早和我沟通,而你擅自作主,让我觉得你很不尊重我,你在看轻我,这是我不能忍受的...”
李信业将她每句话都听在耳中,如斧头劈进胸膛里。
他以为女娘会揪着这个错处不放,却不想她摆了摆手,气闷道,“既然此举已定,多说无益,你方才说,宋相定会保住小儿子,何以见得?”
李信业将膏药放回原处,思忖了一会,才道,“宋相喜爱幼子,此为其一;而他不喜被人要挟,所以,他短时间内会受宋鹤要挟,却不会一直受制于人,尤其是,周庐如今认祖归宗,宋鹤对于宋相而言,更没有多少价值了...”
“你是说,宋相会对宋鹤出手?宋鹤怎么说都是他的亲儿子,不至于吧?”
何年做出不解的样子,实际上却惊讶于,他常年生活在北境,居然对宋相的脾性这么了解,就像多年交手一样。
“没人能忍受脖子上架一把刀,这也是宋居珉与北梁合作多年,却没有建立信任的原因,北梁时常威胁他,他早对北梁心怀不满。”
何年以手支颐,细瞧着他笃定的样子,笑着说,“李信业,我和宋檀相交多年,也见过宋相无数次,怎么感觉还不如你了解他呢?你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呆在北境吗?”
李信业神情微滞,躺回床上后,才奚落道,“你连宋檀都没看透,不了解宋相,不是很正常?”
何年气恼道,“对对对,你看得最透,那你说说,真实的宋檀是什么样?免得我妇人之见,见树不见林...”
李信业不想与她做无谓的争执,拉下帐幔后,才缓缓道,“我虽然常年在北境,但也能察觉到,每逢北梁对宋相步步紧逼的时候,朝廷拨给北境的粮草就会如数运到,我们就能趁机打几个打胜仗。然后北梁让步,他们重修于好,粮草又会因种种原因延迟减少,或送些霉烂的坏粮...说起来,我也是他制衡北梁的重要棋子...”
李信业盯着帐幔的顶端,凉声道,“我虽然不在玉京城,却也与宋相,斗了许多年了...”
两辈子的经验叠加下来,宋居珉是他的仇人,也是他的老师。
何年撇了撇嘴,嘲弄道,“李信业,我一直不明白,你年纪轻轻,除了惹我生气的时候,怎么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见李信业盯着帐幔上的绸子,她解释道,“这是母亲送来的宝石锦带,感谢我给她制得芍药香。那锦缎上绣得图案是蜀锦百子图,母亲听说我喜欢莲花,还特意找人绣了莲花、桂花、笙和儿童,取意‘莲笙贵子’...”
待女娘说完,李信业才听明白她口中的母亲,指的是他母亲,黑暗之中失焦而模糊的视线,居然异常清晰,似乎能看见无数白团团的胖孩子,朝着他奔来。
他还沉浸在情绪里,就见女娘往他这里凑近一点,涂抹药膏后水润的唇,夜空中闪闪发光的萤火一样,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李信业,你既然笃定宋相会救宋檀,应该留有后手吧?你接下了打算怎么做?”
见李信业没有回答,何年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李信业才闷闷道,“暗卫来报,北梁三皇子要来京城,宋相和北梁之间的误会,总会解释清楚,到时就没有挑拨离间的空间了。所以,我打算等二兄从封丘回来后,将北梁探子连窝端了,当然,到时宋相为了保住自己和宋家,估计会推巡检使唐廷蕴出去...”
何年想到二兄远在外地,忧虑道,“早知道这么凶险,当初应该让二哥哥称病,不要参与这个案子...
她不满的看向李信业,“你既然知道这背后牵连甚广,怎么不早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