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乱了她额前细碎的刘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
她微微眯着眼,望着越来越近的那棵老槐树。
此刻,几个熟悉的身影影影绰绰地围坐在一起,蒲扇轻摇,唾沫横飞,构成一幅经典的乡村“情报站”图景。
婶子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车斗里。
“哟!这不是玉娇丫头吗?从县城回来啦?”
快嘴的李婶子第一个扬起嗓门,声音洪亮得能穿透半个村子。
拖拉机在村口老槐树下“吭哧”一声停住,司机扯着嗓子喊:“王家坳的,到咧!下车的麻利点!”
王玉娇抱着包裹,有些吃力地从车斗边缘滑下,双脚落地时溅起一小片尘土。
她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对着树下的婶子们浅浅一笑:“嗯,回来了,婶子。”
“玉娇回来啦!今天去县城买了啥好东西呀?看你宝贝似的抱着!”
张寡妇眼尖,目光在王玉娇怀里的包上逡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其他几个婶子的眼神也立刻粘了过去,仿佛能透过报纸看穿里面的乾坤。
王玉娇下意识地把布包往怀里收了收,语气平静地回答:“没买什么,就一些学习资料。”
声音不大,却清晰,带着与周遭闲适氛围格格不入的认真。
“学习资料?”王婶子撇撇嘴,蒲扇摇得更起劲,带起一股热风,“哎哟,我说玉娇啊,你一个女娃家,识得几个字够用就行啦!还能真去考大学咋地?那都是城里人、文化人的事儿。听婶一句劝,不如琢磨着学点针线活计,或者跟你爹娘好好学种地,这才是正经出路!你看你买这些纸片子,不当吃不当喝的,白瞎钱!”
王玉娇脸上依旧维持着淡淡的笑容,并未反驳,只轻声说:“谢谢婶子关心,我就是想多看看书。”
她无意在此多作停留,更不想成为婶子们下一个话题的中心。
微微颔首:“婶子们慢慢聊,我先回家了。”说完,便抱着她的宝贝包裹,转身沿着通往自家的小路走去。
拖拉机重新发动,“突突”着开走,留下一股尚未散尽的柴油味和飞扬的尘土。
树荫下的目光却并未随之收回,反而更加聚焦在王玉娇那逐渐远去的、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
直到她的身影拐过一个土坡,消失在视线里,树下的议论声才像烧开的水一样,重新沸腾起来。
“啧,这孩子,心气儿高着呢。”
李婶子咂咂嘴,语气复杂。
“心气高顶啥用?”张寡妇立刻接上话茬,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身体向圈子中心凑了凑,“你们听说了没?那个王玉瑶……就是和她一大大家子的那个!出大事了!”
“王玉瑶?李二柱家那个新媳妇?”旁边的赵大娘眼睛一亮。
“可不就是她嘛!”张寡妇一拍大腿,“哎哟喂,那叫一个惨!听说被李二柱打得哟……都下不来床了!骨头怕是都伤着了!”
“啊?这么厉害?”赵大娘倒吸一口凉气,脸上交织着惊骇与隐秘的兴奋,“为啥啊?这才嫁过去多久?李二柱看着挺老实个人啊!”
“老实?那是你没看见他喝醉了啥样!”
李婶子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为啥打?还能为啥?李寡妇那张嘴你们还不知道?天天在家门口叉着腰骂街,嗓门大的能掀翻屋顶!骂她儿媳妇是个‘少奶奶’,‘好吃懒做’,‘倒了八辈子血霉娶这么个丧门星’!骂得那叫一个难听!左邻右舍谁听不见?李二柱估计也是被骂得脸上挂不住,加上喝了点猫尿,这不就……”
“啧啧啧……”众人一阵唏嘘,表情各异。
“就是那个王玉瑶啊!”
王婶子恍然大悟般提高了声调,“这一阵子可‘出名’了!十里八乡都传遍了!”
“对呀,对呀!”张寡妇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闪烁,“我也听说了,大晚上她和李二柱……那个动静闹得可大了!哭爹喊娘的,摔盆砸碗的!哎哟,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
“哼,要我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李婶子撇着嘴,一副洞察世事的模样,“那王玉瑶,没嫁人之前看着是不怎么吭声儿……啧啧,才刚结婚就被李二柱打成这样,指不定有啥我们不知道的弯弯绕绕呢!李二柱打人是不对,可这新媳妇要真那么懒那么作,也怪不得婆婆骂……”
“话不能这么说,”赵大娘难得地反驳了一句,带着朴素的同情,“再怎么说,打人就是不对,还打得那么狠……那李寡妇也不是省油的灯。王玉瑶摊上这么个婆婆和男人,也是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张寡妇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你们等着瞧吧,这事儿没完!李寡妇那性子,能轻易饶了她?李二柱喝了酒就是个活阎王……”
身后的议论声越来越远,像一群嗡嗡叫的苍蝇,追逐着,盘旋着,最终被风吹散。
王玉娇抱着包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王玉瑶……那个二叔家没什么存在感的堂妹。
这一世,她不但做了“情书事件”的帮凶,之后还企图陷害自己。
前世,她就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被重男轻女的亲生父母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卖给了李家,最终在婆婆的刻薄咒骂和丈夫的拳脚相加中,如一朵过早凋零的花,无声无息地枯萎、死去。
然而兜兜转转,她终究还是嫁给了上一世的那个人。
深渊……依旧是深渊。
只是换了个入口,却还是同样的看守。
那些村口的闲言碎语,裹挟的恶意不仅是对王玉瑶的审判,更是对这个时代无数无法掌控自身命运的女性的残酷映射。
推开熟悉的、有些斑驳的木门,泥土和柴火的气息扑面而来。
家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母鸡在院子里踱步,偶尔发出“咕咕”的轻响。低矮的土坯房简陋却收拾得干净利落,墙壁被岁月熏染出淡淡的黄。
爸爸、妈妈和哥哥此刻应还在田里顶着烈日挥汗,挣着维系生计的微薄工分。
一股混合着安心与酸涩的情绪涌上王玉娇心头。
家是避风的港湾,却也承载着沉重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