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窈安被打湿的纤长眼睫似凝止般不动,似乎还未真正回过神来,意识到他已经坐上罗昱斐本人的出行用车,心中也尚未因此产生近乎一步登上天梯的实感。
车内真皮内饰皆为深度定制,行政座椅触感极其细腻舒适,可惜他满身湿冷,似乎狼狈地将所及之处弄得一团糟糕。
司机在大雨日开得更为稳当,因而让人产生天地平滑如毯的错觉。
抬起眼时,周窈安对上罗昱斐微微低下来沉静地落于他身上的视线。
放松地坐在他身旁的这个男人极为高雅俊美,穿着深色修身单西,一身修长齐楚,又不失随性。周身可见上流阶层毫不显山露水的贵气,风度涵养都上乘,唇畔象征礼貌的浅淡笑意十分令人着迷,似乎毫不介意他裹挟着一身雨水弄脏自己的车。
周窈安轻抿着唇,迷路般望进他包容似海的眼底,终于迟迟回想起自己上来的目的。
已经麻木的手掌猝然被冷火烫到一般,重新感受到掌心碎玻璃冰凉锋利的切口。
“我要一百万……给我一百万。”周窈安低垂着眼睫,因黏在周身的冷意说得有些磕绊,“……否则我就杀了你。”
他此时的声音低哑倦怠,音量十足孱弱,隐隐显出一股受伤至绝望的执拗。
听到这样的话音从他口中吐露出来,稳坐于前排的私人保镖也难免感到惊诧,不禁往后投来确认似的一眼。
想不到他小小身板,手无缚鸡之力,谁也欺负不了,心底竟然存的是这样惊人的想法,不知他到底遇上什么难处,至于冒这样的危险。
但也只是区区一百万而已,罗昱斐名下资产不计其数,若有意要打发他,挥一挥手,再容易不过。来医医0
他在罗昱斐面前不具备丝毫威胁,这样纤瘦,还保留着一身干净纯稚的学生气,即使逞强地攥着充作凶器的玻璃碎片,也不可能与罗昱斐这般成熟高大的Alpha抗衡。万分公正地说,碎玻璃在他手上能带来的杀伤力,还远不抵他这张苍白秀美的脸蛋。
即便罗昱斐一贯表现得文质彬彬,温柔谦和,大概也只需单手便可扼断他那截脆弱的脖颈。
保镖从而将一双眼睛长到背上,等待观赏罗曼蒂克桥段,而非毫不识趣地出手为罗生摆平一起小朋友心血来潮上演的过家家式绑架案。
罗昱斐听他说话时一直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十分耐心地看着他,也并未因他那句天真的威胁发笑。男人神情温和,注视他时显出一种耐人寻味的专注,宽容,令人错觉自己格外受到优待。
罗昱斐闻言了然,微扬了下眉。遂用修长的手指有条不紊地解开腕上佩戴的手表,而后以一种不会因突兀将他惊扰的速度自然地推至他的手边。
“我想应该够抵一百万。”
罗昱斐话里轻描淡写,照顾着他的情绪,不着痕迹地给足了他面子。
“但我们需要公平一点。”罗昱斐缓缓摊开手掌,温和地平放在他眼底,不疾不徐地引导他:“不如用你手里的东西同我交换,好吗?”
周窈安垂眸敛目,恍若未闻地凝滞在一片沉默里。
已经基本归他所有的腕表符合罗昱斐的身份,一眼便知价值不菲。蓝宝石水晶表镜折射出一丝深沉而奢华的光线。表壳手工雕琢精细,表盘内填掐丝珐琅,配备三问、万年历、陀飞轮。
岂止是“应该够抵”,价值数千万的百达翡丽,随手便要赠予他,怕他无意中反倒伤害自己,奢昂的腕表用来换他一块毫无用处的碎玻璃,真是“好公平的交易”。随行保镖暗暗摇头,不免咋舌于罗生慷慨。
周窈安无动于衷,仿佛溺在冰洋里,身体无法回暖,脸上苍白得没有血色。
没有顺从罗昱斐的意思将玻璃碎片交换出去,放到男人摊开的手掌心里,而是下意识地在手里攥得更紧,心中放大的不安将留给迟疑的空间挤得分毫不剩。
触目惊心的血液于是细弱地从他指缝中溢出来,染过他僵硬发凉的纤纤手指,强烈的冲击感扎入视野,如同雪地无声漫开绯樱。
周窈安仿佛握着一块坚冰,凉水般的痛感刺入皮肤,随血液化在掌心里,淌了满手。
他冷若冰霜的脸孔魇在剧痛里,几乎失去对外界的感知。如陷冰冷沼泽,血液寸寸凝结,无法挣脱而出,被彻底浸没下来的痛苦反复凌迟,攫取。
见此,罗昱斐不觉蹙眉,语气随脸色低沉下来,终于带上一点不容分说的威严:“乖一点,松开手。”
男人眉宇之间透露出一股近乎冷峻的压迫感,令人感到喘不过气一般沉冷的气息顿然充斥在方寸之地。
一瞬间,周窈安细瘦的肩膀颤了颤,仿佛被他熟悉却又陌生的样子牢牢慑住,甚至忘了如何延续呼吸。
整个人失声一般,怔怔地僵在男人倾身过来的阴影里,显得格外幼弱,沾着血丝的玻璃碎片终于从掌心脱力地跌落。
罗昱斐神情稍缓,仿佛提醒他呼吸一般,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冰凉湿润的脸颊,“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骨节分明的手蕴含着足以轻松掌控他的力量感,掌心温度熨帖,与他似要结冰的肌肤相比暖意融融。
周窈安身上还绵绵滴着水,罗昱斐见他不碰身旁那支干净毛巾,便有意接过,亲自为他代劳。
“这样下去会生病,让我帮你将身上擦干好不好?”
车内十足宽敞,后座与前排空间设有隐私隔断,语落,自动窗帘已经适时地阖上。
罗昱斐的人一贯极有眼色,很能办事,方才已经持伞下车一趟,从后备箱取来干净衣物和医疗急救箱。
罗昱斐视线绅士地落在别处,手里尽可能干脆利落地褪下他身上湿重得能拧出水来的T恤与牛仔裤。
除尽衣物,不着寸缕,他的轮廓好像更纤弱易碎了一些。
周窈安在罗昱斐掌下肤如新雪,柔滑莹润。他像未上发条的洋娃娃一般乖乖由男人打扮,全凭罗昱斐给他系上整洁的Charvet衬衫,又将他整个拢进备用的西服外套里。
整个过程里,周窈安一直未能吭声,一动不动地任由罗昱斐给他出血的手心做过了简单包扎,又轻柔地擦去他满身挂着的雨珠,甚至用上那条手工缝制的真丝领带,纡尊充当临时发带,为他松松挽过湿发。
罗昱斐动作不含情色意味,只是发自内心不愿他受冷生病一般,仿佛用十足的珍视,尊重,爱惜将他好好安置,无需任何条件,掌心的温度令人感到没由来的安心。
周窈安胸口的委屈被渐渐解冻的体温悉数唤醒,积攒得一片酸楚。
怯生生地阖上眼睫,周窈安眼底顷刻蓄满的眼泪碎成片片水光。仿佛短暂解脱,得以片刻喘息,终于能够续上虚弱的呼吸。
他怔怔地落着泪,泪珠一颗一颗过分安静地从脸颊滚落。
“好痛……”
迟迟意识到割在掌心的伤口,周窈安吃痛地颤簌了一下眼睫,仿佛至此终于如梦初醒。
“爹地,其实我好痛……我好害怕……”
周窈安苍白如纸的嘴唇咬出一抹血痕,脆弱又无助地闭紧双眼,以供泪水早些淌尽,唇角溢出的声音太过轻小,几乎如同梦呓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