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乌发高冠,宽袍博带,修眉细眼,俊雅温和。
青年拱手向她行礼问路,嗓音也如清泉玉碎,琅琅有致。
慕朝游愣了一下,才收敛心神:“你要进城,往东边直走二十里便是了。”
那青年温言朝她道过谢,正要上车,又好似想到什么,转身道:“娘子可是镇上居民?”
慕朝游索性伸手一指:“我出城来祭拜故友。”
青年微微一怔,道,“节哀。”
他自叙姓张,名猷。
张猷容色皙白如玉,清姿如春柳,乌眉若青山,双眼如春水。
语也如碎玉,气质淡雅。他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聆听,每每开口,嗓音不疾不徐,给人以明月青松,流水潺湲之闲宁安静之感。
穿越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来,慕朝游遇到过很多人,他们之中大多数猖狂悖世,穷途之哭,灰心丧志,醉生梦死。
世道太昏暗,战火烧不尽,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可眼前这个青年,却是“静”,静到了极致,静水流深。
尤其那双眼,眼波澄澄,是江南杨柳明月夜,是湖心明月微微漾,仿佛写尽了三吴的山川风月。
这是个浑身上下没一丝戾气的青年,仅仅只是走在他身边,与他交谈,便恍入良辰,感到一阵由衷的,发自内心的平静祥和。
张猷为答谢她指路之恩,主动提出要载她一程,请她上车之后,自己却不入内,只端坐车辕。
慕朝游就这样与他相识。
而随着和张猷的交往愈深,慕朝游便愈惊讶。
这世上当真有这样一个人吗?宛若自己的双生。他二人脾性相似,口味相近,三观相合,待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常常有相见恨晚之感,每每见面,总要秉烛夜谈至天明。
更奇怪的是,在与张猷交往的过程中,她偶尔会想到王道容,或许是因为两人那如出一辙的淡静神态,一样的举止斯文,风姿秀雅,一样的见多识广,不管多冷僻偏门的领域他好像都有所涉猎,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可张猷与王道容分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
张猷性子温和疏阔,生了一副软心肠,周围邻里有个不方便的常过去搭把手。他懂药理,每个月都要去城里的药堂帮忙。若是遇到什么野狗野鸟横死路边,甚至还不厌其烦地刨坑掘土,就地埋葬。
慕朝游问他缘由。
张猷却道:“野狗野雀也是世间生灵,叫我遇上也算有缘,相送一程,不过举手之劳。”
非止慕朝游钦佩他的为人,阿砥也极喜欢这位心软热情的张郎君。
相识三年之后,某一日,张猷陪她去水边祭拜王道容。
她捻了香拜了两拜,回过神却看到张猷脸上难得显露犹豫羞窘,慕朝游不解其意,问他发生什么事。
张猷摇摇头。
慕朝游再三询问,他仍不肯开口。
慕朝游只得作罢,正打算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孰料,张猷却好像下定决心般轻声开口,“朝游,你我相识已有三载,这话一直深埋于猷心底,未敢向你言明。”
“斯人已逝。”张猷看了眼那小小的坟堆,“人是要往前看的。这话说出去冒犯,但猷还是想问,朝游你可愿嫁我?做我的妻子,让我代替这位朋友来照料你之余生?”
“我知晓坟中这位君子与你之间恐怕并未朋友这么简单。”
对上慕朝游吃惊的视线,张猷善解人意说,“朝游也不必急于给我答复,今日选择在此开口,也是想让你这位朋友作个见证。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成或不成都不会动摇我对你之心意。”
慕朝游没有立刻回复他,回去之后,她难得失眠了。
她以为经历过王道容这些事后,她已经不会去爱,不敢去爱。但这三年下来,她与张猷之间的关系的的确确已经超越了朋友之间的界限。
她要答应吗?她还能答应吗?
爱情是这世上最伟大真挚的感情之一,只可惜如今这个世界,人们早已自顾不暇,实难以想象为彼此奉献身心灵魂。
慕朝游一直以为爱人并不可耻,继续去爱的勇气并非人人能得。
她并不否认自己对张猷的好感,当天夜里她考虑了很多,考虑了很久,又询问了阿砥的意见。
三个月后,慕朝游与张猷在这座偏僻的小城镇中结为了夫妻。
婚后二人相处甚谐,比之从前而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或许会真的白头到老,张猷,或者说王道容也是这么以为的。
当年退回淮南之后他假死脱身,选择了一个从前的自己最瞧不上的办法。
他找到全南国最出色的巧匠,潜心学习乔装易容的法门,通过化妆、工具,他一点点改变了自己的形貌。他甚至还找到南国最精妙的口技者,学会改变了自己的嗓音,改正自己举手投间的一些小的细节、习惯、癖好。
他变成了张猷,日日守候在水边,只是为了赶走陈恺出现之前,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及时取代他而存在。
他果然又借着张猷的身份与慕朝游再续前缘。
三五个月的伪装容易,伪装一辈子却难。
婚后半载,慕朝游很快便觉察出了蹊跷。
张猷从不当着她的梳洗打扮,夫妻同床共枕这半年来,他从未有一日起得比她更晚,总是她睁眼的时候,他便已经梳洗妥当,风姿隽爽,浑如玉人一般。
起床之后,他就去叫阿砥起身,帮她洗脸梳头,简直宛如生父一般耐心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