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贺玉舟迟缓地偏过半边脸, 目光徐徐聚焦,似用了十年之久:“圆圆?……你,哭什么呢?”

好像不是梦, 卫疏星往前趔趄了两步, 却依旧没有?彻底地靠近,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她忐忑不安地唤了一声:“……贺玉舟?”

苏醒了这么一会儿,贺玉舟已?慢慢回忆起自己坠崖前的事?, 包括松手那瞬间,女郎撕心?裂肺的喊声,他的耳朵至今都为了那声音发痛, 一直痛到心?窝里。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 却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么久……他睡着的这些日?子?里, 圆圆是怎么过的?是不是天天哭?

贺玉舟心?生?自责,虚弱地笑道?:“圆圆, 我活生?生?的, 没有?死。”

不是梦吗?卫疏星泪眼朦胧,手掌缓慢落在男人耳侧,两指一拧便见贺玉舟拧了拧眉心?, 却笑得?万分无奈,温声抱怨:

“很疼。哪有?拧别?人的?怎么不拧你自己?这不是梦,是真?的。”

卫疏星的脸蓦然抽了下,哭声自她喉间慢慢倾泄,放声大哭:“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将贺玉舟心?疼坏了,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忘记自己重伤难愈,根本没那个力气,只能干着急:“圆圆,你别?哭……”

卫疏星趴到他床前,脸埋进他掌心?,哭声便微弱了许多,却愈发牵动贺玉舟的愁肠,闹得?他也鼻尖泛酸,泫然欲泣。

直至贺意嵘闻讯而来,两人的泪才轻了些,掉眼泪的人轮到贺意嵘,她大喜过望,中年丧子?的忧虑即刻烟消云散,三两下将眼泪抹了:“快请大夫来!”

未料能在这儿见到母亲,贺玉舟还以为自己坠崖后?回了裕京,一问才知,原来是贺意嵘千里迢迢到玉陵来了。

他昏迷期间,身边必定有?万种风云变化,可他得?先哄好哭哭啼啼的女郎,才有?心?问旁的事?:“圆圆……”

贺意嵘猜出儿子?的用意,忙将卫疏星圈到自己怀里来,轻声细语地安慰:“圆圆,你不要哭了,这是多好的事?,你高兴一点?儿吧。”

是,这是一个月以来最好的事?,卫疏星嗫嚅着点?了两下头,很不容易才将泪止住。

于?是贺玉舟的心?便安安稳稳收回腹中,不必再悬在嗓子?眼了。

“母亲,琼儿不在了。”此事?,贺意嵘或许早就知道?了,然而贺玉舟认为极有?必要亲自交代一遍。

贺意嵘眸光轻动:“他的尸身扔进了乱葬岗,以后?我们家不许再提起他。若非陛下宽和?,整个贺家都要被?他连累,受灭顶之灾。”

贺玉舟才醒,精神头恹恹的,说话有?气无力:“阿姊呢?阿姊也到玉陵来了吗?”

“这倒没有?……”贺意嵘为一双子?女的姐弟情谊担忧许久了,听见贺玉舟主动问起姐姐,倒是温和?地笑了笑,“你坠崖那日?,玉心?惴惴不安了一整天,怕你会出事?,我还笑话她多思多虑,原来是双生?胎的感应。”

“待我再好些,写封亲笔信给阿姊吧。”贺玉舟松了一口气,他与贺玉心?到底是紧紧相连的血脉,他困惑过心?寒过,独独没有?恨过。

说罢,他又望向卫疏星,女郎的眼睛亮晶晶的,是真?心?的欢喜。

这引得?他随之莞尔一笑,仿佛受什么苦都值得?。

“静川哥哥,你不要傻乎乎盯着我呀。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吗?要告诉我和?姨母,不许瞒着!”卫疏星眼巴巴瞅着她的静川哥哥,恨不得?掀开被?子?,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一遍。

贺玉舟尝试着挪动身体,却败给了那些酸痛发肿的骨头:“嗯……哪里都不舒服。”

见卫疏星唇角倏然垮下去,他连忙改口:“应该不严重,很快就能好了。圆圆,你千万别?哭啊。”

“我可不喜欢哭鼻子?!”卫疏星撇嘴,往贺意嵘身后?缩了缩,“等郎中来给你看?看?,我们便晓得?了。”

不喜欢哭鼻子??是吗?贺玉舟笑而不语,略歇了歇,喘上几口气,又问自己昏迷期间发生?的所有?事?。

过了会儿,郎中姗姗来迟,替贺玉舟细细检查一番,笑道?:

“侯爷的外伤基本都无大碍,只是元气大伤,又有?多处骨折,要好生?休养。可是人不能一直躺,不妨先用轮椅代步,偶尔出去转转吧。”

伤总能慢慢养好,身体的亏空也能一日日补起来,贺玉舟不怕这个,却怕旁的事?。

“圆圆,我想,单独与你说会儿话……”贺玉舟攥紧拳,心?里隐隐有?预感,卫疏星定会答应他。

如他所愿,女郎轻轻地点?头,从她唇舌间吐出的“嗯”,比世间任何乐曲都动听。

屋里只剩一对曾经的夫妻,目光相连,永不分开似的,所有?的情意,都在这场沉默的对视里了。

酝酿了好一会儿措辞,贺玉舟才支支吾吾道:“圆圆,我睡着的时候,听见、听见有?人想娶……”

“啊!”卫疏星尖叫道?,“你昏迷还能听见声音!”

老天娘,这段时日?以来,她趴在贺玉舟耳根说了多少悄悄话呀!都真?让他听全了不成!

“我听见了很多,”贺玉舟顿了顿,“只是大部分都不真?切,模模糊糊的。”

卫疏星的心?跳平复了些,长呼一口气,笑嘻嘻道?:“是呀,是有?人想娶我来着。他是我的老乡,姓陈,人长得?可俊了……”

眼见着贺玉舟眸中溢出浓重的失落,卫疏星赶紧摆了摆手:“但是和?静川哥哥比,他差得?可远了!”

“是吗?”贺玉舟垂眸,忍着酸痛抚了抚自己面颊,“这张脸如今的样子?,不比别?人差吗?”

他不是没照过镜子?,坠崖前他痩得?几乎脱相,两颊凹陷、皮肤枯黄,拿什么与别?人比呢?

卫疏星抓住他手腕,杏眸瞪得?圆溜溜的:“我不许你怀疑自己!怀疑你自己,就是怀疑我,我说你好看?,就是好看?!”

贺玉舟一怔,笑意缓缓在脸上漾开:“谢谢你,圆圆。”

“你不必谢我的,静川哥哥,我记得?你好看?的样子?就够了。你这么年轻,慢慢养回去就是了。”蹭蹭两下,卫疏星蹬掉鞋子?,娴熟地又往被?窝钻,“我要和?你睡一起!”

是,慢慢养回去就是了,话虽如此,贺玉舟却不能不畏惧,皮囊能慢慢恢复,人心?也能慢慢捂热吗?

他瞥一眼身侧浅笑嫣然的女郎,还未思索出答案,便惊愕道?:“圆圆,你怎么……和?我躺一张床来了!”

卫疏星不明所以,眨巴着眼瞪他。

“你是我……我妹妹啊。”贺玉舟闭上眼,一字字往外蹦。

他有?时会忘记和?离的事?,总以为自己和?卫疏星还是夫妻,有?时却又记得?无比清楚,这是他妹妹,不可以冒犯不可以亲近,得?保持合适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