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放下手,直起腰身,后仰靠在椅背上,垂着眼皮打量她。
他的神情很平淡,却没由来地让人感到一阵阵寒颤,坐在书案后面高高在上,带了极深的压迫感。
“皇后,不要将宫中的礼仪规矩当作你排除异己的手段。”
那拉皇后一愣,极其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皇上说的话,臣妾听不明白。”
她强撑着笑脸:“皇上是为容嫔的事情召臣妾来的?皇上再宠爱容嫔也不能乱了宫中规矩啊。众目睽睽之下,从容嫔的侍女身上搜出了妖道信徒的项链,臣妾怀疑她是混入宫中的细作,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皇后。”弘历打断她,带着些微不耐烦,“你以为宫里的人都是傻子吗?你以为朕是傻子吗?!”
那拉皇后懵了,眼睛里盈满了泪水:“皇上怎么可以这样揣测臣妾?臣妾的所做所为都是为了皇上您啊!难道皇上让臣妾做皇后不是为了让臣妾维护后宫秩序吗?臣妾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多年来从未有过半分懈怠,亦不敢有半分私心,才能将整个后宫打理得上下尊卑分明,秩序俨然。从前皇上从不说什么,怎么到了容嫔身上,皇上便觉得臣妾有私心了呢?”
弘历心里的怒火一下子就蹿起来了:“放肆!”
他一巴掌拍在桌上:“朕让你做皇后,不是让你来给朕添堵的!”
那拉皇后委屈低头:“臣妾不敢。”
她抬起脸,含泪诉情:“皇上,臣妾从未想过给您添堵,臣妾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助皇上您啊。忠言逆耳,如令贵妃之流只知道讨您欢心,肆意破坏宫中规矩,您喜欢容嫔她便优待容嫔,纵容容嫔在宫里标新立异。容嫔频繁派遣太监出入宫禁疑似勾通内外令贵妃也不管,殊不知宫里那些守规矩的妃嫔们心里已满是怨言。臣妾若不出手整治一番,时间久了,后宫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
弘历冷笑:“你的意思是朕是昏君,只知道宠信令贵妃这样的妖妃,委屈了你这个忠臣贤妻啰?”
那拉皇后低头:“臣妾不敢。”
然而她的表情,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弘历怒到极致,反而冷静下来了。
弘历确实看重规矩,非常在意秩序,希望所有人都按照他划下的条条框框行事,不喜欢任何人跳出他规定的框架肆意妄为。
那拉皇后这样积极替他维护秩序,弘历本应该感到高兴,可是弘历就是不高兴。
相反,他在那拉皇后身上感觉到了一种威胁,这种威胁他在前朝的一些老臣重臣身上也感受到过。
那是一种反噬。这些他信赖看重的奴才们,熟悉了他绘制出的框架,掌握了他制定出的规矩,开始试图用这些东西钳制他了。
弘历看着她,视线冰冷没有一丝感情,仿佛她不是陪伴他十几年为他生育了二子一女的妻子,而是一个失去控制的奴才,一个可能的敌人。
戒备不知何时便已经在他心里高高筑起了一道墙,他永远不会向她敞开心扉,告诉她他的理想他的追求,告诉她他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皇后,告诉她容嫔的重要性。
调教奴才就该用调教奴才的手段,对付敌人自有对付敌人的方法。
“既然你提到了令贵妃,朕想起来令贵妃也有协理六宫之权,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容嫔侍女的事情,也该让令贵妃过来讲一讲。”
魏敏回永寿宫后就一直在等着,她知道皇上很可能召见她。果然,到了晚上,养心殿来人了。
一走进屋里,皇上便免了她的请安,并叫她坐下。
皇后还跪在地上呢,魏敏并不敢坐,屁股稍稍在椅子上蹭了一下便站起来,走到皇上身边柔声关心他:“皇上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啊。都是臣妾不好,不能为皇上解忧,反倒劳累皇上在外面辛苦一天了还要为后宫操心。”
弘历脸色微缓:“还是你知道心疼朕。”
他转头看向那拉皇后,眼神变冷:“皇后,你也起来吧,赐座。”
两个华冠丽服的女人一左一右坐在下方,隐隐有对峙之势。
弘历道:“容嫔侍女的事情朕已经知道了,令贵妃,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魏敏正欲开口,却在接触到皇上的眼神时突然顿住。
她看见皇上的眼底充满了阴霾,带着审视和考量,甚至有杀意一闪而过。
魏敏惊起一身白毛汗,却见皇上转头看向那拉皇后:“皇后,你也好好听听。”
蓦地,她悬起的心回到了肚子里,原来那一丝杀意不是对着她,是对着那拉皇后去的。
魏敏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也明白了皇上眼中的考量和审视意味着什么。
她咽下了本来预备求情的话,换了另一套说辞:“容嫔的宫女姣姣确实有错。大庭广众之下,她衣冠不整,不敬皇后,犯了失仪之罪。依臣妾看,不如赐杖刑二十,公示后宫,以儆效尤。”
那拉皇后冷声:“什么失仪之罪?令贵妃未免也太会避重就轻了。她在祭祀的正式场合佩戴邪教信物,犯的是欺君大罪,是亵渎大清神明的死罪!”
“什么祭祀?”魏敏露出惊讶的表情,“皇后娘娘搞错了吧?后宫哪有什么祭祀?今日确实是仲春上戊日,是皇上携文武百官在社稷坛祭祀社稷的大日子。可是这跟后宫有什么关系?今日后宫众妃嫔聚在一起拜土地神,难道不是效仿民间习俗举办的一个寓意祈求五谷丰登的节庆活动吗?”
她捂嘴,轻轻一笑:“皇后娘娘,咱们只是妇道人家,哪有资格参加祭祀社稷这样的朝政大事?您快别说笑了。”
那拉皇后愣怔,瞬间如坠冰窟。
弘历眼底亦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举一反三,似笑非笑地看向那拉皇后:“坤宁宫是专供萨满教祭祀的场所。皇后,你擅自将土地神挪进坤宁宫祭拜,事先可曾请示过太后和朕?”
那拉皇后张开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乾隆十六年,臣妾曾向您禀报此事,您答应了的!”
弘历脸色淡漠:“乾隆十六年,朕确实答应你了,但现在是乾隆二十六年,朕有说过此事可成为惯例么?”
那拉皇后彻底慌了,几乎是扑到桌前哀求:“皇上,皇上……您不可以这样!”
然而弘历只是淡漠:“皇后,注意你的仪态。”
正如弘历不可能跟那拉皇后推心置腹地讲:皇后,法不外乎人情,有些事你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得了,容嫔侍女的事情,你看见了,别嚷嚷出来啊,过后悄悄跟容嫔提一嘴,让她以后注意一点就行了。
那拉皇后也不可能跟弘历坦然地说:皇上,臣妾是大清皇后,是一国之母,祭祀社稷这样的大事,臣妾也该有一席之地的,完全将臣妾排除在外,臣妾不服!
后宫不可干政。
六个大字如一座厚重的石碑,死死地压在后宫每一个女人的脊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