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不下就快放人啊。”柳乐哼了一声,想想又问,“告诉母亲没有?”
“没有,赵姑娘让我别告诉人,自己一个人去。”
“那怎么行?”
“她说人多了不成,一来怕走了消息,二来怕到时不好带进去。我想母亲她恐怕沉不住气,说不定喊叫出来,或者见了哥哥,要她走时又不肯走,岂不坏了事?可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不敢,我想还是咱们两个去。”
柳乐想了一想,“究竟可靠吗,要是被人发现会怎样?他们也得担干系吧,怎么肯帮我们?”
“赵姑娘和我算是要好,她说她哥哥知道二哥的事,替咱们不平,愿意帮忙让咱们试一试。他们也怕担干系,所以要保证妥当,咱们去了未必真能见到。得瞅机会,快快进去见一面,说几句话;若不成,只好原路回来。成与不成,最多五五分。”
柳乐听这几率不高,看来对方也很谨慎,便动了几分心,又问:“在哪里会面?”
“樱桃巷后面胡同里,有车等着,带我们去那地方,等见完了,还送回樱桃巷。”
柳乐没去过樱桃巷,不过隐约记得那里很僻静,正在东面,是东城兵马司所辖之处。她想,既然有这么个机会,何必放过呢。想起衙门里那帮人的敷衍之辞,她心里暗自哼笑:不是不准见吗,我倒偏要见他一回。
不过柳乐也并不全为赌气:虽然见不见面影响不了案子,可是计晨被关了那么久,能见见家人,对他想必是个很大的鼓舞;就算见不着,多一场失望也没什么,反正整天白跑,早就习惯了。
计晴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她。
“咱们去。”柳乐说。
最近家里忙乱,董素娥时常想起一事,看见谁就支使谁去,一会儿又记起别事,再随口指派另一个去,早已没有各司其职一说,大家只管乱哄哄跑前跑后,进进出出,也无人理论。柳乐和计晴只回了一声要去买几样日用之物,董素娥便挥手让她们去了。
两个人上午出门,雇了车,行了多一半路程后下车走去。她们穿着不显眼的旧衣裳,低着头步履匆匆,等走到巷口才停下歇歇,两人鬓边都见了细汗。柳乐拿手在脸前扇着风,尽力向巷子里望去。樱桃巷不像它的名字那么可爱,只是条乏善可陈的巷弄,两面的宅院或许静雅,但都给高高的院墙围着;道路不窄,但并非完全直来直去,不能一眼望到巷底,只知道出了巷子就是城墙此处已是东城边上行人很少。
转过一道弓形弯,果然看见路尽头停有一辆黑色马车,轿厢朝后对着她们,马儿与车夫都瞧不见,周围一无人影,简直连个活物都没有,只见城墙黑沉沉横亘在前头。
半是为消除紧张,柳乐小声说:“这些院子有人住着没有,也不像是废弃不用的,这样静静悄悄,都不出门么?”
计晴也闹不明白:“可能是那种性子乖僻、不肯和人打交道的人,或者整日吃斋念佛,年迈养静的,大概就住这里。”
其实两个人想过头了。这一带宅子的屋主绝不孤僻,反而春风得意、左右逢源既有身份,又有银钱的人往往如此;他们也绝不老迈,不然无论昏聩还是睿智,早做了一家之长,说一不二,何须另置外宅?只有那些富贵家族中的青年子弟,得了个女子,或嫌高堂管束,或惧娇妻生妒,或怕美妾拈酸,故此不肯让家里人知道看中这里靠近城廓,又远离城门,清静,便将人悄悄藏在这儿,只雇两三个谨慎的人小心服侍、看守门户,自己不定三天五天乘空过来一趟,亦是轻车简从,除了偶邀一二至交,不肯惊动了旁人。
因有这些人庇护,泼皮闲汉们不敢到此生事,连卖瓜菜的小贩也只在固定的时候来,平日里这一二条街竟大有人迹罕至的意味。
男主人不在时,小娘子扶着丫环在院里闲步,消磨时光。无需打探,她们对左邻右舍的境况心知肚明,同时又漠不关心,懒得打探。心知肚明,因为她们看看自己,便可推及邻人;漠不关心,因为她们连自己明朝的归宿还得不了确实不定一夕之间便易了主,好点的话连同宅子一起,能省去搬家的工夫哪还有闲情为别人操心。
但也不是尽然,还有一两户特殊些,比如一家里是个体面、有身份的太太,带着四、五个姑娘,早晚锁门闭户,深居简出。姑娘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屋里做几色针线,读几页书,写几篇字,从来没让外头的男人瞧见过。
一般的正经青年,看见是这样规矩严整的人家,路过时都不敢抬头,免得造次,可偏生就有些不懂事的下流种子,至晚便摸过来,按当日日期,在后巷几长几短地叩门。即刻便有人来开,门关上以后,院子又恢复了宁静,里面的事情除了当事人,谁也不清楚。只能大胆猜测一番:对有些人来说,夜探幽闺比起往秦楼楚馆寻求欢爱,一定别有一番刺激每天入夜时分准时响起,无一日空歇的叩门声就是明证。
这一切柳乐闻所未闻,计晴一个未出阁的闺女,自然也无从知晓。两人心里直打鼓,甚至猜想这便是那秘密羁押之处,也许计晨此时就在某间屋子里。
如此一想,一列列屋檐愈发显得阴沉、不详,但她们勇敢地朝前走去。
车门忽地打开,一人探身出来笑道:“来了。”
几人闻声从拐角处转出来,和车上那人一共四个,都不上三十年纪,均作便服打扮,身穿花花绿绿簇新鲜亮罗缎褶子,头戴小帽,一人手里还捏着把折扇。
计晴看对方全是男子,且没个年高可敬的,不禁羞怯不前。
柳乐也瞧这些人年纪太轻,且衣饰浮华,根本不像办正经事的样子,疑窦顿生,拉着计晴在路中停下脚。
来之前,她们已把事情翻来覆去地盘算了几遍:见到接应的人,如何看他们安排行事;如何小心谨慎,不多说多瞧;见了计晨,别只顾着抱头伤心,该讲哪些要紧话;也防备着临时遇着意料外的事。但她们以为至不济就是白跑一趟,却没想到一上来碰见的是这么样几个人。
其中一个已一步跨上前招呼道:“二位果然准时。这边请。”他生了一张虚胖的脸,两腮微微下坠,五官大而显得松垮,但已是这帮人中长相最顺眼的了,其他几个眉奸目诈,嚣张跋扈,几双闪着贼光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巡睃。
第21章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笑。
“去哪儿?哪一位是赵大哥?”柳乐稳稳神,问道。
“我就是。你便是计兄弟的小娘子?”对方一双无神的大眼忽然射出兴奋的光,嘎声笑起来,红彤彤的脖子粗了一圈。“站着说话不方便,请二位进屋去细细商议。”
“不方便我们就先回了。”柳乐见他竟然就是赵姑娘的哥哥、号称在兵马司做指挥的,悔之不及,只想尽快离开。
“那哪成,我们是诚心要帮忙,哪能劳二位空跑一回。你看,车子都准备好了,等办完事情,见了人,原送你们回去。”
“我哥哥究竟在不在这儿?”计晴问。
“保证让你见到,进来说,进来说。”
柳乐拉住计晴连倒几步,赵指挥身后三人却一步步逼上来,一个半圈将两人围在当中。
柳乐一时想不出如何顺利脱身,怕撕破了脸对方强拦,因故意环顾四周,问:“请教诸位,拙夫此时便在这附近,何时能见他?”
“计兄弟不在这里,这是我们平日避静的几处蜗居小室。二位不肯赏我个脸儿,对面就是这位常二哥的院子,先去他家里坐坐?”姓赵的指指身边一人,那人站出来,哈哈笑着说:“在下常琨,亦在兵马司效力,欢迎嫂子和姐姐往寒舍小憩。此时还早,过了正午,等人都困乏松懈时,正好换上我们的人,好让你们进去探视计兄。”
柳乐便说:“多谢几位。我们原想简单了,以为即刻便能见到,若如此不便,不敢要诸位劳碌担险,宁可不见罢。”
常琨换了副脸色:“哥几个一早就准备了,上下打点,搭进不少人情工夫,因为听闻计正辰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谁知嫂子不拿我们当自己人,答应过的事,如何又作罢?”
柳乐忙道:“我们妇人家晓得什么,愚笨不识敬重,大哥勿要见怪。既然已打点清楚了,怎好让几位大哥用心白费,今天果然能见就最好不过,感激厚意不尽。只是还有几个家人随着一起来,现在巷外头等着,见我们去得久了,怕着急乱找进来,我们先去招呼一声为好。”
“小事小事,不用你们着忙,我让人去巷口望望。”姓赵的笑道。
“家人得了嘱咐,要谨慎行事,见了不认得的人,未必轻信,万一又生出事端,还是我们去一趟。”
“要不然,你们拿件东西身上有没有带着一块帕子,或者拔一只簪子,给他们看了还不信?”常琨色迷迷地往柳乐全身看了一圈,其他几人都嘻嘻笑起来。
柳乐再不和他们多话,拽着计晴拔腿就走。
一人揪住计晴,“过来呀,好好听哥哥一句,事情有门儿。”
“你们斯文着些,别逗人家。”姓赵的假意去拉,“别走别走,听我说:我们几个还做不得主,有位长官在里面,他怕放了同犯进去互递消息。你们是计正辰的亲眷,自然无事,只是需他大人亲眼确认过方能准。怎样,进去见一见,取了令牌,接着咱们就走。”
计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不敢答应,又不敢不答应。柳乐喊叫说:“别信他们,光天化日截路不成,我们只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