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鸟尊他为圣,仿佛他生与万千荣华。

然烈火熄灭时,他手中仍是空无一物。

他四周只余灰烬。

天界请来的降雨团队并没有因火势平息而撤离,盖因他刚刚破壳,像把劣质火折子,可谓是走哪儿点哪儿,纵然大火熄了,他一玩耍走动,照样点得漫山是火,那场雪雨因而与他如影随形,洋洋洒洒下了三个多月。

可笑的是他生属火,却从未见过太阳。

细雨绵绵的三月里,他无数次抬头眺向天际,发誓这辈子最讨厌下雨。

漫山烈火无物不焚,驱散了所有生灵,他只能极远地窥见些其他生物的踪迹,还是隔着一个山头那种远,它们或形单影只,或入对出双,可总归不是时时刻刻头上顶着阴雨的,这让他偶尔觉得孤独。

他打从壳里出来便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但他不知道他究竟是被遗失的还是被遗弃的,他也不想知道,适逢阖家团圆之景,他也从未有过酸楚羡艳之情。

由此他觉得,他许是个薄情之人。

他虽天赐灵智,还有数百年道行,却无人教他化形,火烧了三月,雨下了三月,他在鸟去林空的百鸟林里当跑山鸡也当了三月,若不是扶光圣人与望舒圣人前来寻他,他或许会当一辈子的跑山鸡。

圣人驾临那日,雪雨下得尤其大,他为避雨而睡在银杏树上,忽被人声唤醒。

他抬眸,瞧见两个清隽出尘之人正盯着他瞧,一个眉眼含笑,一个面若寒霜。

他生来漂亮,不像其他鸟儿生下来光秃秃的,他甫一出生便有华美靓丽的翎羽,从头到脚都红艳似火,唯独冠羽灿金灿金,即便一动不动,那也是流光溢彩,顾盼生姿,仪态万千……嗟叹,他知晓自己的漂亮,也一直为孤芳自赏而深感忧伤。

与其说他怕寂寞,倒不如说他怕的是无人问津。

近在咫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人,有生以来他一直期待着这一天,美梦成真时他却太高兴而失了神,呆呆傻傻地定在树上,全然不知自己尾翎战栗,翘得有多高,看上去又有多滑稽。

笑吟吟的那位许是位长者,回身唤来一少年,那少年应声从二人身后走出来,他年幼好奇,一双鸟眼看向少年,却再移不开。

他是神鸟,好歌舞,好美色,天性使然

少年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生得风流韵志,纵然身旁两位超凡绝俗之姿,竟也不输分毫,反而更叫他喜欢,不只因为少年生的深得他心,更因为看到他的一瞬间,少年双眸似被他翎羽化火而点燃,刹那间明亮起来。

也好阿谀奉承。

他承认,他为少年不加遮拦的惊艳痴狂所取悦,并同样为少年的凤表龙姿一眼万年。

目成心许。

他决定记住少年的名字。

“暮生”。

长者爱抚少年的头发,笑问:“暮生,你喜欢吗?”

“喜欢。”少年想也没想便答了,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渐露痴色,情不自禁道:“师尊,他好漂亮。”

“你想抱抱他吗?”

少年受宠若惊地看向长者,“我可以吗?”

长者则朝蹲在树上的他微微颔首,示意少年,“该问的不是我,是他。”

他从未与人交涉,虽喙不能语,却能识人言。

少年喜欢他,想抱他。

他感到局促,紧盯着踌躇到他面前神色肃穆的少年,少年脸上稚气未消,全然不顾他一只鸟该如何回话,而是认真同他打了招呼,伸出双手来:“你好,我能抱抱你吗?”

说实话,这请求并不礼貌,可他怦然心动。

他摊平翅膀,朝少年低下脖颈,紧张地表露自己的好感,他张开的翎羽伸出树荫,淋上雨水,潮湿沉重,他心生焦躁,却在对上少年因他同意了请求而欣喜若狂的双眼时彻底平息。

他想,或许他也可以不那么讨厌雨天。

踮起脚靠近他时,面色冷硬那位出言提醒少年道:“当心,他年纪太小,会泄火。”

他闻言心生失落,此言不差,他也不想伤害少年。

本以为少年会就此退却,或对他心生嫌弃,却没曾想少年只摇摇头轻巧地说“没关系”,执意向他伸手,托上他双翼,异常宝贝地抬起他,揽进怀里后捧起他胸腹,没有碰疼他分毫。

少年爱不释手地抚摸起他顶冠和背羽,力度轻微,声音轻浅,“他真漂亮。”

像是怕惊扰他。

他仍旧有些紧张,竟觉得这双手炙热。

自有感知起,他便生在一片火海里,旁人觉得热的,他不觉得热,旁人觉得冷的,他也觉得冷。他的世界因而只剩一片寒凉。

万物避让他,天地惩处他,让他伶仃、孑孓,让他愤懑、不解,又给他寒凉的世界添上一片倾盆大雨,和永无天日的苍穹。

此刻他在雨里,却被一双炙热手掌安抚,似倦鸟归巢。

他终在辽远无边的北极圈徒行中求得一枚火种,借以度过他漫长难捱的盛世寒冬。

黎暮生将他抱在怀里。

他从此有了家。

黎暮生说他美貌胜似彩霞,便叫他朝云吧。

他从此有了名字。

他本就不充实的内里被迅速扎根抽芽的雏鸟情结洗劫一空,像他疯狂迷恋上黎暮生的第一眼,第一句话,第一个瞬间,毫无缘由,毫无理智。他喜欢黎暮生的俊俏和琼林玉树,喜欢黎暮生的温柔和小心翼翼,那一刻他喜欢黎暮生的一切,如同喜欢一纸华丽冗长的诗篇,他不惧细嚼慢咽将其推敲,甚至天真地铺设好未来沉溺其中字斟句酌的样子。

他想,或许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