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意灼更甚。

他成了敲响大典的第一支舞曲,也成了这秀场上最耀眼的一只花瓶,谈笑声偃息下去,满座高朋侧目,再无人有心谈风月,呼吸间只听闻燕乐阵阵,铃声叮叮,他持剑舞出一室芳华,忍着耻意将自己展送出去……

舞到后来,便只剩下“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铗右铗生旋风”。

他踮起足尖儿时步态轻盈,却使了十足凶戾的力道,旋身回首间真气乍泄,掀得衣袂翻飞、霓裳迸裂,绞碎的衣摆缠进腿间拦了步伐,那只握着长剑的纤白腕子便偏转着、将赘余的衣摆斩断斩净了,再用剑尖儿挑散开……

剑气飞扬、震碎了红绸段段,有如箭旗大挥、抖洒出赤雨点点。

泠冽而透着杀气的栀子花香随剑风狂涌奔袭,顷刻间冲翻了几桌空案,瓷裂玉碎叮当声里,他开成往生路上最艳一朵红莲,灼灼其华。

婉若游龙,翩若惊鸿。

辛泽笑弯了眼,在坤泽舞转身子时低下头含了娈童耳垂,戏弄式地点评上一句“外强中干、戾气太甚”……

却又在抬眸时撞进一潭波澜不惊的死水中。

周朝云视线与他相交只一刹那,便寡淡地偏错开,空留下一片焦灼,恍若将那整夜赤身交颈的缠绵都用这片刻相视付之一炬了,什么都没再留下,他转眼看向台上那位时,却神色一变,不若方才

刻骨的恨。

恨意将那双流转生艳的凤眸点得太漂亮,辛泽呼吸一滞,心便追随着眼,为那高堂之上盛放如莲的赤色怔忡了一瞬。

仅是怔忡。

仅有一瞬。

.

他太渴水了。

或许也远不止渴水,此前漫长且暗无天日的等待带给他的除了畏光,还有环环相扣、无休无止的噩梦,望舒圣人将他推上厅堂,不但没留给他任何转圜的余地,还封了他八成内力许是怕他上了大典闹出乱子罢以至他如今虽已披上了沉甸甸的衣裳,也站到了明晃晃的灯烛底下,可身上还是冷的、眼前还是花的、心跳还是乱的。

他没做好丁点儿准备。

那条黑心蛇说的没错

外强中干,确实如此。

周朝云嗅着盖了满殿的奇楠香有些腿软。

纵然千般不情、万般不愿,他毕竟还身不由己着,想任性也是没有权利的,好在这一套陵光剑法周朝云从小到大练了百十余年,是望舒圣人手把着手一招一式教出来的,他幼时乖巧伶俐,又不愿给门里师长惹麻烦,便是吃饭睡觉都要抱着剑谱,学得勤勤恳恳,如今哪怕半昏半醒着,也仍能痛痛快快耍上几回。

也只限几回而已。

散序转至中序时,便有黄钟朗朗续续掺进箫声咽咽里,此时乐音不但有了跌宕,板子也忽地由散转慢,是珠玉跳跃、群卉争艳,间关鸟语、鸣泉飞溅……周朝云有段日子没使过剑了,可初时仍能舞得轻松自如,他虽怒盛赧极,还记得敛着真气囿于“展示”,这剑舞得干净利落,剑意悠扬但不锋锐,分明不是什么柔情婉转的剑法,却能让人在他一步一摇间嚼出点儿香艳动人的风流韵味来。

然到了中序十二段,繁音急节、琴声铿锵,曲调骤转,这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作秀终是再难用表色粉饰任谁都瞧得出来,场上这俏丽人儿肘腕酸软、脚步虚浮、真气外溢……漂亮归漂亮,凌厉也凌厉,可展示到最后,情绪要比剑技多得多,招招式式叫嚣着仿徨与无措,早已是强弩之末了。

而这场泄愤似的表演除了气势与美感,只剩下诱人摘践的脆弱。

他心已不在剑上。

周朝云一圈儿一圈儿环顾过去,客人的、伶人的、侍人的,一双双眼落在他身上,他看见众人惊艳或深沉,看见窗外夜色太乖张,看见辛泽嘴角的促狭、望舒圣人面上的冷漠、还有黎暮生眼中直白又热烈的爱欲……他找回曾经万众瞩目的荣华,竟是在这样悲哀的时刻。

他绝不能倒下。

周朝云便拖一副残烛将息的破烂身子,咬着后槽牙撑过一段又一段曲,纵然气力愈发稀薄了,却始终坚持着没露出一丝一毫的狼狈,他身上信香越泄越多,渐渐又听得见宾客私语了,便在他一次下乱了脚步的节拍里,永乾殿内奇楠香忽然浓郁起来,以远超出平日镇压其他乾元的浓度将他包围……周朝云顶着满额的汗水瞥向堂上神色漠然的那人,被周身温和的信香浸润着,手脚酸麻潮水般退去不少。

像在抚慰他。

周朝云只当是错觉。

他在这信香的托扶下舞尽了风姿,苦苦熬煎,终于在乐声收束的一刹那站稳了脚跟,早先被斩断了的衣摆遮不住红肿的脚踝,赤裸的足底已渗出点点血色……

一舞罢,他不对任何人行礼,只森森盯着望舒圣人。

他今夜终究没有倒下去。

周朝云执剑喘息着,听见来自客席角落不易察觉的嗤笑声,还未等他仔细揣摩辛泽这声笑的含义,便感到腰眼儿一酸,空气不知怎的粘稠起来,他作为场上唯一的坤泽还未察觉异样,只下意识向堂上走了两步。

他没能没走下厅堂,甚至没抓住剑,踉跄着跌到地上

整整一个时辰的舞,他都硬着头皮撑过来了,却不知为何偏偏于此刻跌倒在地。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奇楠香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陌生而狂躁的信香气,周朝云被信香冲散了的五感陆续找寻回来,最先听见的是争吵叫骂声黎暮生拔了剑跳起来,听不清骂了几句什么,被扶光圣人斥责后又跳到望舒圣人眼前掀了后者的桌,望舒圣人朝黎暮生冷冷瞥过去一眼却没说话,扶光圣人眼光在俩人间转了转,默默卷起衣袖揩了揩汗,又斥白了黎暮生几句,再点了黎暮生哑穴把人扯离了席……

周朝云没看太明白,也没兴趣看明白,刚想起身离开,却见先前还在座位上列得齐整的乾元宾客渐渐围拢过来,十几二十个人,黑压压地、渐趋渐近地遮掩了大殿金柱灿燃着的烛光,在他身上投下一片影幕。

他这才嗅见空气中驳杂缭乱的乾元信香,没有了望舒圣人这位做主的压制,一个个正如饥似渴地朝他扑面而来。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种恐惧,一个坤泽,和一群乾元。

第一双手沿着他光裸的脚踝摸上来时,周朝云矍然一惊,才反应过来似的,骇瞪着双眼朝前堂上看去。

望舒圣人神情莫测,却未有丝毫讶异,只垂眼看他。

那眼神很淡,太淡了。

仿佛这一切本便处于情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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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云又一时忘了挣扎。

望舒圣人叫他舞剑作秀,无非是拿他当个笑料罢了,周朝云只当他有意羞辱自己,怎能料到还有这等变数

这身华贵又精美的衣裳,缂丝刺绣,层叠繁复,明明穿时左一层罗右一层纱,又掖又挽很是费心的……撕扯起来竟有这般轻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