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往期那些坤派弟子到了飞来峰上去,便没再回来探望过?”

“是这样不错。”夏湘点点头,引周朝云穿过一处石桥,再绕过池塘便是厢廊了,“其实好些师兄师姐都曾说过会常回来走动,可上了飞来峰都少有音讯了,偶尔传信回来也是寥寥几句,怪想人的……许是修行太过辛苦罢!”

周朝云越听越不对,“问过长老们么?”

若是以前听闻这些,他不会心生怀疑,可黎暮生和望舒圣人摧毁了他对周遭一切的信任,使他草木皆兵,看什么都像有问题。

夏湘又点点头,“问过了!长老说飞来峰连通天界,灵气浩繁,最宜修行。坤泽天生弱势,圣人将这般宝地分予坤派,是为激励坤泽苦修,因此山上坤派皆是闭院修行,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只待道业大成时,便可以出关了!”

可什么样子才算“道业大成”呢?

周朝云想问,却并没问出口,他忧心忡忡,想法颇多,可一路上看着夏湘神采奕奕的样子,心中的不安渐渐被安抚下去。

……可能也没什么,他真是被人吓怕了。

夏湘带他到了一片厢房,额外认识了几个坤泽后生。这世上种族差异甚大,单看年岁讲不清楚辈份,夏湘给周朝云挨个介绍一番后,周朝云才知,这几人加上夏湘便是下一批要到飞来峰上进修的坤派弟子,是同级。

周朝云虽年岁长他们不少,可也不过刚成年,与他们也算得上是同龄人,相处得不错。

不同于乾元生性好斗,坤泽大都性情温和,除了情期时信香互斥需要独处,其他大多时候都亲切近人,常聚在一起嬉笑玩闹。适会周朝云闲时出门养神,总能看见几个坤泽后生围在一起欢声笑语。

坤泽都天生漂亮,唇红齿白,眉目娇柔,偶尔追逐嬉闹,偶尔扬声脆笑,院子里总是热闹非凡的,也不失为一种人情景色。周朝云许久未通人气,很喜欢这样,他虽不加入,但经常坐在厢廊扶栏上看,觉得这样的日子惬意祥和,虽和他以前肖想生活的不同,但也喜欢。

这里能作为他的家吗?一个崭新的、安闲的家。

他想用时光如水的宁静医好他心中那两人留下的疾,可这太难了,因为他明白即便是现在这样稍纵即逝的安宁,也是望舒圣人“好心”施舍于他的。

他没有选择权。

如果挣不脱,他永远也别想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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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云在坤派内住了四天,他猜望舒圣人和黎暮生知道他在做什么,但这二人破天荒的都没来打扰他,这让他极为舒适,恨不得在这儿住上一辈子。

可他身上伤痕太多,又不想被人瞧见,住在这儿难免束手束脚,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选择先回赋云堂疗伤,待身子彻底修养好了再搬入坤派门院去。

这次行路,周朝云并非原路返回,而是绕了条线来到圣人殿门前。

在坤派生活这几日,他冷静下来,思考甚多,其他坤泽越是幸福无忧,他心里越是凄楚不公。

同样都是坤泽,他们活得恣意快乐,他却不行。

他想不清楚,可他好歹有嘴,所以他问。

可惜他有嘴也没用,黎暮生和望舒圣人没脑,就喜欢跟他玩四两拨千斤的把戏,问什么都是石沉大海。

他也想过要不放弃吧,可反过味儿来又觉得不甘。

就算是黎暮生和望舒圣人脑子有问题,他也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下去。望舒圣人看上去比黎暮生强点儿,像是能听懂人话的样子,周朝云真的很想问问望舒圣人,他究竟为什么非要经历这般挫折。

或者为什么非得是他。

他现在仍旧不是很想见望舒圣人,可迈进望舒殿这一步他早晚要走,恐惧没有用,扭捏没有用,退缩也没有用。

所以他前行。

推开圣人殿大门,入眼是一片亮色。

上次来这里,是那个暴雨倾盆的夜,他不着寸缕,赤脚奔跑,泪与血从一个山头洒遍另一个山头,整片山林都是他哭过的痕迹。

那夜他仓皇逃窜至此,并没有时间与精力在一片夜色中为那棵曾属于他的银杏树驻足。

现在他可以了,他怔忡在秋风里,静默在千丝万缕的愁绪中。

此时已将进入冬,广场中央那棵千年银杏莹黄满树,丢弃了残枝败叶在地,枝头稀拉了不少,看上去有些萧条,颇为像他。

他低头看去,地上烂叶也像他。

周朝云慢步走上前,将掌心贴在枝干上,寸寸抚摸树褶,每一寸都有他留下的足迹。

他幼时虽然会飞,但上起树来更喜欢爬,小手抱着树干,蛆似的向上挪移,黎暮生最喜欢在他攀到一半时搔他的痒,他便半推半就佯装失足,咯咯笑着跌落进黎暮生怀里。

那时一切尚好,满园欢笑,今已物是人非了。

他不愿在这久作停留,停久了尽是伤痛,逃似的匆匆向望舒殿走去。

奇了,望舒圣人偏偏今日不在殿内,他找去寝堂,没有,找去闭关室,没有,祠堂的灯黑着,也不像有人的样子。

找过一圈无果,他散步似的行在熟悉的殿内长廊里,一室一室的路过,每一处都空空荡荡,令他熟悉又陌生。直到走过一扇门前,他忽觉违和,抬起头,是那间落了锁的藏书阁。

可此刻门上并没有锁。

周朝云一再迟疑,手落上门把再放下,踟蹰几次,终究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他第二次进入这间藏书阁。第一次进时他尚年幼,为打发时间偷溜进来,贼眉鼠眼像个扒手,紧张得很。现在他还是没什么长进,紧张如故,望舒圣人给他立下的教条太深刻,纵使他们一个不再像师,一个不再像徒,周朝云还是不免陷入多年立下的习惯中去。

望舒圣人不喜他来这儿,他不知缘由,但他一直都不是离经叛道的孩子,望舒圣人不说,他也就没问过。

藏书阁内黑得深厚,空气中有潮湿的竹纸味,周朝云看不清路,本想在指尖点缕明火照亮,抬起手才记起他现在仅是个普通人了。

他摸索着蹭到排列有序的书架前,站在一方桌案旁,借着门外长廊微弱的光线,他低头看见案上摆着一本经文,面上写着《密法双修》,像是有人刻意放在这儿的。

鬼使神差地,他弯腰拾起这本经书。

这书太旧了,纸页脆而泛黄,翻起来咔咔作响,让人怀疑是不是下一秒便要碎了,周朝云谨慎地放下它,蹲坐在案边,翻开第一页。

这书每页字数都不多,第一页只有一段,出自《易经·乾》,大概是些“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之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