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萤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开口道:“我不是圣人,有几个瞬间,我后悔过。”

“但只是几个瞬间。”瞻天道。

“是,因为我想清楚了,阿迟值得救。没有阿迟,照你们各处屠杀的速度,也迟早会杀上我们的村子。有了阿迟,我才能从你手底下活下来。”

她说着,笑了笑,眼泪却从眼眶里滚了下来,滴在地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她轻笑道:“四凶一吉,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日算是不欢而散,但与从前的不欢而散相比,还是要好太多,起码现在不必再特意造个台阶了。

知道秋萤即便发现出口也没有跑的意思,瞻天就对她的管控更松了,有时闲来无事就会带她去凡尘玩一玩。

但带她出去,其实还有些不放心,毕竟每每瞧见她与凡人接触时欢欣的笑靥,他都会不自觉绷紧自己的神经,生怕她因此想起尘世的眷恋,又起了逃走的心思。

他看她的眼神像一条护食的狗,与秋萤交谈的小贩瞥见他,同秋萤调笑道:“夫人,您家官人真真是疼你如眼珠子呢。”

秋萤笑笑,付钱买下东西,说了句“他这眼神看谁都这样”,便转头向下个摊子走去。

“我逛街逛得有些累了,”秋萤抬头看他,随手给他戴上了方才买的小狗面具,“我们回去罢。”

“才刚出来就喊累?”瞻天调整了一下脸上的面具,继续道,“今日要带你去的地方还没去呢。”

“你要带我去哪?”秋萤一怔,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握着她的手一路往前,秋萤徐徐跟着,看他停在点心铺,买了好些点心,他自己拿不了,还分了一些让她拿着。

秋萤不乐意,开口道:“你把我的手松开,就能拿得了了。”

“不松。”瞻天闻言,把她的手扣得紧了些,固执地将多出的点心塞进她另一只手里。

点心买的太多,显然不是买给她的,秋萤心底隐隐有了猜测,在两人停到目的地时得到了验证。

秋萤仰头看着牌匾,笑道:“魔尊大人这是要做善事赎罪?”

“本尊不需要,但你需要。”瞻天淡淡撂下一句,牵着她往里面走去。

福幼堂,据说是皇城里的某个大富商开的,各个城都有开设,专门收留无人照看的小孩子。

此处的福幼堂不算大,但堂中孩子挤到没处落脚,瞻天和秋萤一进去,就有数双目光落到了他们的身上。

秋萤知道生孩子的事他还没死心,本来不想理他,但进门就被这满满当当的孩子吓了一跳,恍惚问道:“此处经历过一场劫难吗?”

“嗯,”瞻天垂睫在功德簿上写东西,淡淡应完,又鬼使神差添了一句,“是两城交战,死了不少人。”

秋萤当然不会误会是魔族干的好事,毕竟如果魔族出手,也活不了这么多孩子。她冷眼看他在纸上写下“月氏夫妇”的署名,在他扭头之时别开了眼睛。

月溪如,她又想起了这个名字。看幻境中的月溪如,虽则聪慧,但从小被保护得很好,不知人性。后来流离世间,又有一个教他一心向善的母亲,在他即将死于狱中前,他还抱着对世间的热忱。

十分呆傻,同阿迟一模一样。

月溪如就算是,也该是阿迟,不是瞻天,别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怜悯,他不值当。

秋萤闭上眼,心底如是对自己说道。

林雁也在琢磨,且又琢磨出一点东西来。

如果瞻天是月溪如和狱中怨气集合体的话,那被他分出来的阿迟极有可能就是他的本体身为人类的月溪如,他想要让阿迟重蹈月溪如的覆辙,在世间遭受更多的屈辱,吸取更多的怨气,以塑自己更强的魔身。这样就更能解释为什么只是一道魂的感情而已,瞻天却愈发挣不开,反倒沉沦了下去。

那阿迟会不会就是瞻天最大的弱点?

可林雁琢磨清楚了,秋萤未必清楚,以她的认知,她即便发现阿迟身份不简单,也很难往魔物的弱点那里去想。

林雁愁得直叹气,可又想到了另一点。

事实上,瞻天确实死了,世传他自戕,但看他如今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活够了。难道秋萤想到了这一点,真的利用阿迟把他杀了?

“在发什么呆?”瞻天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她,走远一些,同福幼堂的人一起给孩子们发点心。

小孩子们虽然多,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但都不争不抢、乖乖地呆在原地,等着点心发到自己了,再糯糯地道声谢,说几句吉利话。

瞻天的表情不算和善,在听到“老爷步步高升”“老爷日进斗金”时都很麻木,唯独听到“老爷夫人百年好合、子孙满堂”时,桃花眼会缓缓绽开一个笑,笑意虽浅,但很快被那些孩子捕捉到,于是在这之后说他们天作之合的话一浪接一浪。

瞻天发完点心,捏捏她的手,示意她听孩子们的呼声,凑在她耳畔低声道:“他们说我们会白首永偕、同衾共穴。”

“嗯,我听到了。”秋萤牵牵唇,强挤出一个笑来,“那瞻天,到我白头那天,你也会同我一起老去么?”

瞻天不甚满意地捏捏她的脸,开口道:“为什么不是我们不老不死一辈子?陪在本尊的身边,你总是在想这种事,又是下辈子投胎,又是一起老去。”

“可瞻天,你方才听到白首永偕,又在高兴什么?”秋萤轻声道。

瞻天一怔,望向她软如春水的目光渐渐凝滞。

对秋萤,他没说过他爱她,心底其实也不愿意承认的,一概推到了阿迟身上,只说是阿迟的感情影响了他,让他有了溺爱一只小宠的心思。

讨她欢心,是因为她丧着脸阿迟会不高兴,阿迟不高兴就会折腾得他胸闷气短。

让她生孩子,也不过是因为他从没对什么女人有过欲望,既然现在对她有了欲望,孕育下一代也只是顺便的事。

爱情是他不屑提及的感情,一个魔头会爱人,这比仙门口中的仁义道德还招笑。

瞻天收起笑,开口道:“本尊方才没想明白,白首永偕的确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说着,又凑近秋萤的耳朵。

旁人瞧见只以为是爱侣耳鬓厮磨,捂着嘴偷笑。

可只有听见他下一句话的秋萤知道,他说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