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走了一步，伸手环住她，低声：

“女主当政从未有之，阿曌你既然想让璇玑走这一条路，那便要有面对质疑的勇气，承担相应的代价。即便此刻我身死魂消，也帮不了你什么。世上男子千千万，总有人不会服从于女性掌权者，你只有让璇玑担得起国主之责，或者，你来替她担起国主之责，做出一番不逊色于宸国历代君王的政绩，才能真正打消他们的质疑。毕竟，无论男子女子，他们也只是你的百姓，不是吗？”

这回沉默的人换作荷华。

她承认摇光的话在理，如他所想，初始的愤怒过后，她确实感到了不确定，也出现了一丝迟疑。

但即便她杀了摇光，宸国还有那么多齐姓的宗室，宸地还有那么多男性贵族，她难道将他们全部都杀了不成？

就像之前在幽京时那名老农说的，百姓要的是一个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仓禀充实的统治者，至于对方是谁，他们不在乎。如今民谣斥责牝鸡司晨，也只因丰泽郡的百姓未能安居乐业。

她对摇光的迁怒，其实并无道理。

面对她的沉默，他轻轻一笑，后退一步，向她行肃拜礼：

“至于你对我的怀疑，我会向你证明的。”

荷华的态度总算变软。

她拉住他的手，刚想开口抚慰几句，他却轻轻抽出手，只是转身步入帘幔深处，“天色已晚，太后还是早些休息吧，摇光恕不相送。”

所以，她这是被拒绝了？

荷华后知后觉意识到，摇光好像真的有点动怒了。

真奇怪，从前他动怒之际，她只觉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而今看来，却莫名有几分可爱。

她咬咬唇，凝视着隐入重重淡蓝

纱帘里的一袭白衣，来时冷锐如冰的眼神不由得多了一分歉意。

第139章 清庙（6）摇光，甘为陛下手中之刃。……

夜幕里的丞相府,灯影残红。

臧寿从姬妾的温柔乡里起身时，幕僚刚刚奉上明华殿那边最新的情报。

“太后果然动怒了。”看完帛书里的内容，臧寿满意地捋着胡须。

幕僚奉承道：“多亏了丞相大人神机妙算,算无遗策。那接下来属下是否命人继续盯紧明华殿的动静？”

臧寿略一沉吟,道：“不必，派人传话给废太子，明日早朝后，老夫想约他在明华殿附近一叙。”

幕僚应声称是。

臧寿的传话带进明华殿时,摇光正一字一句地教璇玑朗读自己新写的诗赋。

今日璇玑朝会结束得早,下午彻侯廖若又要忙着处理丰泽郡的旱情一事，无暇教授璇玑。因此璇玑从太极殿一出来，便来了摇光这里。

朗朗的童声如珠落玉盘，小女孩一边把玩着玉雕挂件,一边摇头晃脑。

读到那句“岂曰牝鸡,不可以晨？天地贞观，各正其伦”的时候，璇玑忽然停下来，看向摇光：

“王兄，这个好像和丞相教我的不太一样。”

“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呢？”摇光温和看她。

璇玑歪头想了一会,回答：“丞相的策论里说牝鸡司晨,阴阳颠倒会令秩序失调，以至于降下天谴。而王兄的诗赋应该是说有能者居之,各司其职便是道理。王兄的话,似乎和母后的观点比较像。”

摇光刚想开口，璇玑突然抬起头，一双黑葡萄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摇光，问他：“王兄,你是否在通过璇玑，刻意讨好母后？”

摇光默然一瞬，忽而微微笑道：

“是讨好你母后，也是讨好你。你为宸国之君，太后亦垂帘听政，宸国子民，皆要讨好你二人。”

“可王兄……你曾是太子，璇玑的位子，本应该是你的。”璇玑垂下眼眸，低声，“他们都说你杀了父王，所以才丢了国君之位。”

摇光轻声问她：“若这一切都是真的，你将如何看？”

“璇玑不知道。”小女孩摇头，“王兄虽与璇玑有弑父之仇，可王兄……对璇玑很好，璇玑舍不得听他们的话杀了王兄。”

听见“舍不得”三个字时，摇光心里不由得出现一瞬的柔软，许久，低声：“你还是心太软了啊。”

他忽然起身，撩衣向璇玑下拜：

“陛下，若真到了不得不抉择的时刻，杀伐决断，亦为君王风范。”

他抬起头，深深凝视她：

“陛下为我骨中之骨，血中之血，摇光，甘为陛下手中之刃。”

璇玑一怔，然后赶紧示意摇光起身，她将头埋在摇光怀里，一字一句认真地道：“王兄的心意璇玑都知道了，璇玑不会伤害王兄的。”

“王兄要长长久久陪着璇玑，就像璇玑长长久久陪着母后一样。我们三个在一起，把父王留下的江山，变得更好。”

然而，她没留意到，自己说话的时候，白衣青年琥珀色的眼瞳里，有隐秘的光一闪而逝。

送走璇玑，摇光从内殿里出来。盛夏之际，书房外的竹林郁郁葱葱，他抬头注视着阳光自凤尾竹的枝叶缝隙里漏下，在如雪的衣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有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曾几何时，一袭朱色深衣自竹林的暗处缓步而出。

看清楚对方面容，摇光微微一笑：“丞相大人，好久不见。”

臧寿亦是颔首：“大公子殿下，别来无恙。”

“不知丞相大人今日前来，有何要事？”他不动声色，“摇光为罪臣，丞相大人私会罪臣，恐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