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当不负母后所托。”
听见那声“母后”,丹皎如同被什么刺痛一般,蓦地一声冷笑:
“负也好,不负也罢,总归七殿下已经辜负过一次了,不是么?”
她的眼瞳清清亮亮,明明没有哭,却像含着一层水光。
似是被那亮光所刺,公子鄂无言以对。
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小公子阿狸缓缓睁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迷茫又好奇地打量着众人,小嘴微微嘟起,发出几声含糊的咿呀。
深夜,月明星稀,云梦泽旁的芦苇荡在风中摇曳,一艘中型漕船静静浮在距离浅水滩不远的地方,帆布被风吹得微微鼓起。
“漕船已经准备好了,待会我们悄悄上船,天明时分便可开船。”通往浅水滩的树林小道上,有人压低声音道。
为了不惊动耜兵,他们连渡口都没有去,联系好船主后,直接将船停靠在了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
然而一行人从绥宁县出来的时候,还是出了点岔子,一队巡逻的耜兵发现他们追了过来,幸好人数不多,公子鄂带着随从一路血战,总算甩开耜兵逃了出来。
公子鄂点点头,对怀抱婴儿的丹皎道:
“你先带着阿狸上船,我和其余人断后。”
丹皎咬咬唇,似是想嘱咐一句“小心”,然而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压低了斗篷的风帽,抱着阿狸向停靠在前滩旁的漕船跋涉而去。
确认丹皎与阿狸已经前往浅水滩后,公子鄂以手紧紧按着佩剑,和几名家臣警惕地左顾右盼,防止还有耜兵袭击。
月光令树林在地面投下幢幢的黑影,仿佛无数的鬼魅在盯着他们,随时随地准备发起攻击,将众人吞噬。
“果然还是来了吗?”
一声轻叹过后,伴随着轻微的闷响,漕船的踏板徐徐放下。
丹皎抱着阿狸加快脚步,然而她并没有发现,船舱深处一直有人在默默关注着这一切。
舱内并未点灯,幽暗的阴影里,一个嘶哑的嗓子开口:
“殿下料事如神,黎后果然采纳了公子鄂的意见,从云梦泽走水路离开。想来公子鄂也是被逼急了,只看到若幽河旁的耜兵,却没留意到云梦泽上我们的运船。”
虽然一切如自己预料那样发展,然而对方却微地一声叹息:
“公子鄂足智多谋,可牵涉到感情,终归还是被蒙蔽了双眼。若不是为了黎后,凭他的实力和名声,在黎国大乱之际,自立为王,必将一呼百应,即便无法全部驱逐耜兵,最起码也能保住一半的国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如丧家犬一般,只能护送着黎后与幼子一路逃生。”
“那这一趟我们俘虏黎后与公子鄂他们之后,是要按照之前与耜王奕的约定,将他们送往耜国吗?”嗓音嘶哑的人又道。
听到他的问题,阴影里的人冷笑一声,振衣而起。月色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衣袂上,是深秋之际菀花凝露一般的深紫,透着无与伦比的华贵。
“愚钝。陛下遣我们协助耜国,又岂是真的为了和耜国结盟?”
他凝视着夜幕下急急登上踏板的母子二人,低低道:
“黎后真正的价值,不仅仅因为她是黎王的王后,更因为她是宸王最宠爱的公主,太子摇光唯一的胞妹啊。宸国与我国接壤,如今宸国势大,接连吞并夏国、兆天子王畿和容国的领土,若是再多一个黎国,难道我们陛下就不会担忧么……”
想起王位上冕冠重衣的孱弱少年,他摇了摇头,叹道:
“我们的陛下,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罢了。”
他的声音仿佛春夜掠过冰面的风,清冷里带着一丝温润的倦,又像是宴席结束后,玉罄敲碎月华,坠入青瓷盏时的泠泠碎响。
冷风从江面吹来,夹杂着一丝腥气。好不容易登上船,丹皎刚松了一口气,突然,火把的亮光自前滩上浮现!
公子鄂素衣染血,孤身一人,在岸上疾声高呼:
“丹皎!!!快带着阿狸下船,我们中计了!!他们和耜兵是一伙的!!!”
因为事态紧急,他甚至连“母后”的敬称都忘了,直接喊出丹皎的本名。
丹皎怔住。
再回过头,甲板上的人皆身着重铠,刀戟森森,哪还有半点水手的样子?
怀里的阿狸被人吵醒,许是察觉到危险和杀气,骤然放声大哭。
听到阿狸的哭声,丹皎更加手足无措,就在此时,漕船的踏板开始往回收,眼见漕船即将开走,公子鄂情急之下,顾不得背后的追兵,三步并作两步,朝着踏板便是一跃!
“扑通”一声,公子鄂狼狈滚落在甲板上,随后以剑支地,踉跄着站起。他随行的手下与精兵都在刚刚发现中计之际,被神秘的黑衣刺客以不知名暗器射杀。如今只有他一人,去护住丹皎母子。
纵使希望渺茫,可他仍要尽力一试。
“困兽犹斗。”船舱里蓦地响起轻轻一声叹息。
十二名黑鳞水兵从船舷两侧包抄而来,眼看首领的玄铁指虎已逼近公子鄂的眉心,他却探手抓住船舵铁链猛地回拽!
整艘漕船发出濒死的“吱呀”声,倾斜的甲板让半数水兵滑向翻涌的水浪。丹皎的尖叫卡在喉间,她看见公子鄂反手削断三根桅绳,缠金丝的缆绳如垂死的巨蟒绞住两名水兵的脖颈。
与此同时,首领一声令下,四柄弯刀从不同方向砍向公子鄂的后背!
“铛”
护心的软甲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血水顺着崩口的剑刃滴成弧线。公子鄂用尽最后的力气,拉着丹皎跳下船!
谁也不敢相信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会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
,黑甲的水兵在船上看着,几乎忘了追上去。
然而,两人跑了没几步,月光突然变得粘稠,公子鄂一个踉跄,猛地跪地!
碎裂的甲片“啷当”坠落,猩红的血泊在浅黄的沙滩上蜿蜒成赤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