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准屏住呼吸,慢慢起身,假肢的尖端倏忽释出。
“小准。”
那个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微微的喘息,听上去是急切又压抑,和一点陌生。
单准盯着那个轮廓,不敢出声,于是只能伸手按亮了台灯。
那个人瘦了很多,头发长长了,有点遮住眼睛。
“埃拉斯谟?”
单准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点克制不住的颤抖。
埃拉斯谟抬起脸,蓝眼睛从杂乱的刘海后面露出来,那是一双畏怯又凶狠的眼睛,好像在为即将到来的责备畏怯,又已经准备好制服对方的恶意。
单准一时间呆住了,埃拉斯谟又朝他走近一步,他也仍旧,只是震惊地看着对方,一动不动。
埃拉斯谟的眼里升起希望。
“小准,你是不是在等我?”
单准没有回答,他因为惊讶而微张的嘴唇慢慢合上,眼帘垂下,这仿佛一种默认。埃拉斯谟激动地上前,俯下身抱住了单准,把单准勒向自己。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一直想来看你,但是我不能……我今天是偷跑出来的。”
单准一语不发。
“小准,我好怕你……好害怕你恨我。”
“我应该恨你吗?”
单准的声音很冷静,像一桶冰水浇下来,埃拉斯谟浑身僵住,他埋下头,在单准的肩膀上狠狠吸了口气,拳头握了握,放开了单准。
他笑起来:“你要恨我也没关系,我……”
“我不打算恨你。”单准低着的头摇了摇,“你阻止过我,还让赛乐在赛前警告过我,是我得意忘形了,以为自己真的能做到什么……我应该恨很多人,但不该恨你。”
埃拉斯谟看着单准的发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得到这样的答案,猛然间浑身无力,身形晃了晃,单准连忙从床上下来。
“你怎么了?受伤了?你刚是从哪翻进来的?”
单准戴上义肢的腿就这么展现在了埃拉斯谟面前,钢铁腿骨泛着细腻的冷光,埃拉斯谟眉头蹙动,伸手触碰义肢,有一瞬间他想就这么折断这件背叛的证据,直到他的视线往上,看到了义肢的接口,单准的腿在那里结束了,柔软的皮肤包覆着漂亮的膝盖骨,在膝盖下方两指处,生动而温暖的肢体就结束了,被包裹在柔韧的皮套里,之后便以精妙的钢铁延续。不由自主地,埃拉斯谟的手移动到了断肢的截口处。
一被触碰,单准立刻想把腿缩回去,埃拉斯谟按住了他的膝盖,一滴温热的液体掉在单准的腿上,他惊讶地抬头,看到埃拉斯谟安静地掉着眼泪,一滴又一滴,从他的眼睛里滚落。
这一刻单准终于知道了,看到埃拉斯谟那一瞬间自己的欣喜,不是错觉,也不该觉得可耻,他太痛苦了,独自承受这一切的每一天都太痛苦了,他想要见到哪怕一个熟悉的人,他想要诉说自己的痛苦,而埃拉斯谟的眼泪,至少在这一刻,治愈了他。
单准伸手搂住埃拉斯谟,金发少年把脸埋在了他的肩膀里,无声地哭起来,然后就开始咬他的肩膀,单准皱起眉,想推开对方,又止住了动作,被噬咬的痛感分担了精神上的痛苦,好像也分担了这段时间,断肢处总是会传来的幻痛。
“其实这条腿,以前就断过一次。”单准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一桩旧事,“我15岁的时候。”
埃拉斯谟默默放开了单准,勒紧了他的腰,听他讲话,
“也是因为我太得意忘形了。”
***
刚刚15岁的单准,虽然还没完全长开,但体力和脚法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当时烛照青训营的选拔赛在即,盯着他的人不少,无论是嫉妒他的少年球员,还是被他拒绝的青训营,显然都不希望他能顺利通过烛照的选拔。事实上为了避免一些环伺,烛照青训营打算直接与他签约,但年轻气盛的球员受不得激,看到网上有人说他不过尔尔,要不然就不会内定了,便决心参加公开选拔。
单准当然赢了选拔赛,向所有人证明了他作为球员的恐怖之处,媒体大肆报道,才15岁的黑马,还未到巅峰,有评论员预言他的横空出世必然会将战后氛围低迷的足球赛事推向沸腾的新纪元。
一夜之间,他什么都有了,他获得了青训营破格的年薪和补助,接了广告,半个学校的女生挤在他的班级门口,他爸的公司送了一套公寓给他,别人的15岁想都想不到的这些东西,都推挤到了他面前,就算他妈用了许多中文谚语告诫他,他也还是得意忘形了。
在派对上喝得烂醉,宿醉的酒还没醒就把车开到环山公路上,贴着悬崖飙,之后又差点在车上和一个他都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发生关系,幸好他在最后一刻想起来他妈对他说过,如果知道他把女孩肚子搞大,一定会打断他的腿时,终于清醒过来,决定还是先回城里买套。
一整个晚上,有数次机会让他的腿真的断掉,但他都躲过了,他是在买完安全套后兴奋地离开商店时,被几个人打晕塞进车里拖走的,而那个等他买套的女孩目睹了这一幕,因为害怕,没有报警。
他被丢在一处郊外的烂尾楼里,几个人轮番殴打他,不是抢劫也不是绑架,没有人说话,他起先拼命抱住头,在发现对方瞄准了他的腿后,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些人的目的。
15岁的他颤抖着说:“求求你们,不要打我的腿,我可以给你们钱,他们给你们多少?我给你们十倍。”
领头的人好像笑了,然后用一根棒球棍砸向他的小腿。
那些人走了,他被扔在原地哭嚎,那种痛,过去了很多年单准都清楚记得,身体从内部断裂,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肢体以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形状曲折着,痛得听不见自己的大叫,并且很快晕了过去。
后来他被警察找到了,送进医院后她妈在手术室外晕过去了三次,他度过了危险期,但医生说他不可能再从事运动了。全天*出文機器人①一凌3796吧二㈠
那伙人被抓到了,都是未成年,只能送管教机构。谁都知道幕后主使一定是敌对球队,但烛照队的敌人太多了,最终这件事不了了之。
从那天开始,差不多有一个月,单准很少说话,有时候一整天一个字都不说,他只是不停地复健不停地复健,医生的诊断越来越乐观,最后他终于被允许重回赛场,而这一切他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哪怕在医学如此发达的当下,都是个奇迹。
他在15岁的那一天被打碎过,他重塑了自己,开始坚定自己的形状,以抵御自身的愚蠢和外界的伤害,一直到踏上这座岛,他都一直认为,他已经学到了足够多,也足够坚强了。
但上天似乎认为他太过自满了。
那鸥斯,这座岛上发生的一切,都像那个烂尾楼里的殴打,与其是来自面前的施暴者,更多的是来自看不见的暗处,而那些暗处,反而是构建这个世界的规则本身。
他是在被断腿截口的幻痛折磨得浑身冷汗的时候,终于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认识得太晚了,以至于15岁那年没有被夺走的腿,还是在18岁这年被夺走了。
***
“埃拉斯谟。”单准抱着听完他的故事后一动不动的金发少年,神情坚定而平静,“你最后还是救我了,对不对?哪怕你很害怕,我看得出来你很害怕,不是害怕奎利,也不是我,是害怕别的。”
“……”
“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埃拉斯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