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舒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睫毛被眼泪沾湿,感动地看着单准,单准被那眼睛看得一愣,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万舒摘掉眼镜的样子,一种直观的漂亮,万舒的眼睛圆圆的,平时被黑框眼镜框着,显得呆,摘了之后才知道那眼睛很清澈,仿佛一眼就能将这个人看清。
至少在这一刻,单准觉得万舒是真的替他开心。
受到感染,单准也不由自主地牵了一下嘴角。
秦医生说跟烛照生物电子那边的人核对数据之后做最终调试,就可以开始安装。单准默默咬了咬牙,没有时间给他犹豫了,他必须得接受。
“嗯。”
“在等待时间里你可以出去散个步,很快你就不需要这张轮椅了。”秦医生还算和蔼地说。
万舒连声道谢,秦医生好像对此很不习惯,说他也没帮什么忙。万舒推着单准离开办公室,在路上也说个不停,走廊上的护士和病人会看他,用多少有些奇异的眼神。
单准发现万舒能把周遭的氛围变得正常,而这种正常在这里显得不太正常。
许多人聚集往露台聚集,议论着什么,万舒好奇地探头探脑。
“他们在看什么?我推你过去看看?”
“是你自己想去看吧。”单准没什么心情,他掏出手机,查看了跟段悠的聊天界面,在他从历山那回来之后,他算是终于正视了之后要面对的生活,也终于想起了寝室里的那只鬼,他把段悠的号码备注成了“室友”,而他的室友一直没有回他的信息。
于是前两天,单准回了寝室一趟。
段悠的房间门开着,电脑没有关,上面是显示着电压被推到了最高的控制界面,单准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是段悠救了他,在最后一刻。
单准摇着轮椅转过身,环顾四周,喊段悠的名字,但段悠没有出现,房间里无声无息,段悠消失了。
单准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几乎是僵住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电脑、书本、望远镜,都证明段悠不是他幻想出来的,但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去找到段悠,或者知晓段悠是否还存在着。
直到他发现段悠房间门口的地毯有点奇怪,那里翘起来了一块,就像有人因为太着急也太用力,在走过那里的时候,把地毯踢起来了一块。
单准清楚记得自己去参加比赛的那天早上,给段悠做了早餐,离开段悠的房间时他看段悠很专心地在弄电脑,就给他带上了门,地毯很平滑,如果有这块隆起,那他当时一定会发现的,而段悠没有办法离开房间,会是谁将地毯踢成这样?
单准从轮椅上翻下来,趴在地上,仔细地观察那块地毯,而后惊讶地长大了嘴,又捂住嘴笑起来。
除非是段悠自己。
除非是段悠他已经,离开了这个房间!
段悠给单准演示过他离开房间躯体会完全消失,那将地毯踢成这样,他一定没有消失,他一定是以实体状态出去的,这家伙是不是终于研究出了离开房间的办法,怪不得没给他回消息,因为他还没给那家伙买手机!
但是想了一会儿,单准又有些失落起来。
单准受伤的消息在学校里应该不难获得,段悠如果真的离开了这个房间,却没有再去找他,是不是……因为已经没有跟他合作的必要了。
但不管怎么样,至少应该跟他道个别。
单准不怪段悠,毕竟那个鬼室友在跟他短暂的合作中,为他提供的帮助比他为对方提供的多得多,所以他在寝室里又待了一会儿,整理了段悠的房间,洗掉了段悠吃完早餐没洗已经发霉的盘子,就回医院了。
但他没有放弃给段悠发信息,他还是想要确认,段悠是安全的。
如果段悠能回个信息,哪怕只回两个字,就好了。
这么想着,万舒把单准推到了露台上,单准一抬头,愣住了,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被吸引过来。
艳丽的夕光挥洒在这座绿意盎然的岛屿上,不可谓不美,而那座异乎寻常地高大而洁白的雕塑,也让这一切成为了背景,日夜不休的工人将石像雕出雏形,再由雕塑家一点点细化,而此刻,神祇终于显露出真容。
一颗十分美丽的头颅,卷曲飞扬的发丝将风实质化了,浓密如羽的眼睫低垂,仿佛时刻在轻嗅香气的动人鼻尖,微启的嘴唇含着笑意,似怜悯又似嘲讽。与粗糙不成型的身体放在一处,反而显露出一种怪异的神圣感来,像在预示他的出现和这畸形的世界如此冲突,但又如此真实地发生了。
以往单准是欣赏不了这种艺术的,他喜欢不拆掉包扣的球鞋和绝版手办,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才是艺术品,但此刻他竟然有些看呆了,眼球直视着刺目的夕阳,太久,一滴眼泪流了下来。
单准回过神,赶紧抬手抓了抓脸掩饰过去。
“这人是谁?”他问万舒。
万舒看着远处的雕塑,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眯起来,笑了:“他不是人,他是爱神厄洛斯。”
“噢……”单准有些想起来了,段悠勒令他好好上历史课,虽然他总是控制不住地睡过去,但多少还是听了些,“因为那座地下神庙对吧,有点奇怪,既然是爱神,为什么会在地下神庙里被供奉呢?听着像邪神。”
“正邪,爱恨,黑白,本来就很容易被颠倒,让爱神重新立于日光之下,是不甘于此者的使命。”
单准抬头看万舒,觉得他眼镜后面的双眼熠熠发光,单准开始相信,这个年轻的老师,也许真的心怀梦想,他说过的,改变这座学校之类的,那种很可笑的梦想。
但他没有俺么天真,他只想离开这里。
两人在露台上待了一会儿,秦医生的呼叫就来了,万舒把单准推向手术室,看到门口的两排医护人员和红色的手术中的灯,单准并不紧张感,只是有种越来越沉重的感觉,从那里出来后,他的身体会多出什么,但也会永远地失去什么,而他还是要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吗?
单准按下了轮椅刹车,万舒疑惑地低头:“怎么了?”
“埃拉斯谟……他发生什么了吗?”
万舒推了推眼镜:“他没事,他也是不得已才没有办法来看你的,据我所知,按照校规他正在受处罚。”
单准沉闷的脸色终于有了人色,他尽量冷静地问:“什么处罚?”
“没有很严重,关禁闭。”
单准放松下来。
“放心吧,老师会在这里一直等到你出来。”
单准自己驶着轮椅进入了手术室,他低头给“室友”发了最后一条万舒微笑着,看着手术室的门缓缓关闭。
与此同时,礼堂下方,禁闭室像阴湿的牢房,一间挨着一间,除了走廊墙壁上黯淡的灯管,完全没有任何采光,老鼠在馊掉的面包旁边嗅了嗅就走了。
埃拉斯谟躺在其中一间里,这里没有床,角落里有原始的马桶,门缝里能透进来一丝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枕着手臂,睁着双眼,没有在睡。
而后,不知是何处传来的钟声敲响了,似乎是从更深的地底。钟声之后,嚎哭声响起,那好像是从久远的时间之外传来的嚎哭,却又真实地盘旋在耳边,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怨恨哀痛,只有恐惧。